原来这地狱第一层,就叫南柯乡了。死去的人若无异样,就全都暂居于此,十年八年,等候着判官唤到自己,再去第二层审判发落。
墨燃抱着引魂灯,边瞧边走。
过眼处,布局与人间竟无太多不同,街道、住户、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横九纵。鬼男、鬼女、鬼童四下穿行,笑语桀桀,哭声哀哀,端的是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东边儿听到有新丧的妇人在抽噎:“怎么办,怎么办,都说改嫁的女人要被截成两半儿,头和脚,各归得那两个死鬼男人,这可是真的?谁能与我说说,这可是真的?”
她身边也有衣襟袒露,鬓发凌乱的姑娘在抹泪:“非我要做那暗门子,实在是生活不起,死前我去土地庙里头捐了块门槛,想要千人踩万人踏,替我赎罪。但村长偏生说要我付他四百黄金,才能允了我把门槛换上,我要有那么多钱,又何苦去做皮r_ou_生意……”
西边儿也有汉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说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儿殉情的,怎的我都在这里待了四百零四天了,她还是没有跟着下来。唉,她这般柔弱,该不会是黄泉路上迷了道,若是真迷了道,又该如何是好?”
新死的鬼嘤嘤,三五成群都集在南柯乡门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
但再往前,却都是已经回过魂,认了命的老鬼了。
他们从容都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营生,穷打发r.ì子,捱着那漫长的时光,等着审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闹市嚷嚷,不亚红尘。
到底都是没有断了r_ou_骨凡胎的鬼,孟婆汤未喝,仍是人鬼不分。生前是梨园的,仍在街头演着杂耍,活着当绣娘的,死了还扯了地狱的云彩在织衣裳。屠户倒是不敢再杀生了,但总可以接些磨刀、呛剪子的营生。
叫卖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墨燃走到一个卖字画的鬼面前,那鬼生前大概是一张画也没有卖出,活活饿死的,因此面黄肌瘦,颧骨高出,肋腹凹陷。
见有人坐到他摊子前,瘦小的书生抬起昏花的眼,神情却是热切:“公子,买画?”
“我想让你替我画一张像。”
书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总缺意境,你瞧瞧这张泰山烟云图……”
墨燃道:“我不喜山水画,就劳你给我画个人。”
“不喜欢山水?”书生看了他两眼,不太高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公子年纪轻轻,合该陶冶情Cào,多闻些丹青香味。我这副泰山烟云图,原本是舍不得卖的,但你既来我摊前问了,想来也不是慧根全无,这样,我便宜些与你——”
“我想画个人。”
书生:“……”
两人目光对峙,书生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便怂了,但怂了之后却又颇为生气,一张死鬼脸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恼怒血色。
“我不画人。要画,十倍价。”
墨燃道:“鬼界也要钱两?”
“家人朋友,捎来纸钱,总是有的。”书生冷然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虽不爱沾得那铜臭味,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与我非亲非友,也无伯牙子期之识,我为何平白无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叨说了一堆,可苦了墨燃这读书不多的人,当即皱眉道:“我刚来,还没人给我烧钱。”
书生道:“无钱不卖。”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个主意,便指着那泰山烟云图道:“好,不卖就不卖。但我左右闲着无事,能听你跟我讲讲这山水画吗?”
书生一愣,转怒为喜:“你想听这个?”
墨燃点点头:“听你说些学问,总不用付钱吧?”
“不用。”书生很是矜傲,脸上有些可笑又可怜的光彩,“学问不言钱,言钱便脏了。读书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气。”
墨燃又点点头,心道,他算是清楚这小书虫为何饿死了。虽然觉得好笑,但心中却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涩,不然还真想给他些许银两。
书生兴冲冲把那裱好的画从架子上取来,摆开架势,清清并不需要清的鬼喉咙,忐忑又骄矜地说:“那我开始了。”
眼见着小书虫上钩,墨燃笑道:“请教高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诸多设定和台词,在向傲娇又爱发牢S_āo的中产阶级青年鲁迅先生致敬,鬼怪女人和鬼怪书生的人物原型和部分台词原型来自于祥林嫂和孔乙己,在此标明,免生误会。
第107章 师尊的肖像
书生一说就是两个时辰, 之乎者也孔孟曾朱,直把墨燃听得头晕眼花沉沉欲睡, 偏还得做出一副兴趣深浓的模样,也是辛苦。
对于装听课, 墨燃颇有一套。
初时先来一声“哦?”, 皱着眉头, 似乎不解、存疑。
等对方讲了一会儿了,再来一声“哦……”, 眉心稍展, 仿佛略微得道,渐渐领会。
最后记得一定要睁大眼睛,目光灼灼, 一声“哦~”必不可少,要的就是让说话的人明白,自己是在他一番教导之后茅塞顿开, 醍醐灌顶。
三个“哦”, 他没在楚晚宁课上少用。
可惜楚晚宁不吃这套,总是冷冷看着他, 让他闭嘴。
可小书虫哪里受过这般礼待,讲到后面,两眼发光, 雀跃不已,大有和墨燃相见恨晚之意,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矜持高傲。
“我明白了。”墨燃笑道, “听你说完,再看这山水图,才知道丹青可贵,千金不换。”
小书虫如果还是个活人,必然面红耳赤,但他现在除了脸红,别的兴奋可是半点不差,他高兴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只像个小孩似的笑着,瘦小的脸庞满是光芒。
墨燃第一次瞧见做鬼做的这么开心的。
差不多了,他起身,朝对方行了个礼,说道:“时候不早,我再四处转转,找个落脚处。先生明r.ì若是有空,我再来寻你。”
书生冷不防被叫了先生,更是喜形于色,半是惶恐半是极乐:“不不不,先生不敢当,我考了好多次,连个秀才都不得中,我……唉……”
墨燃笑道:“品学高低,不在利禄功名,而在于心。”
书生大为吃惊:“你,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我师尊说的,拾人牙丰而已。”
书生:“……拾人牙慧。”
“是吗?哈哈哈哈。”墨燃笑着挠挠头,“又记错了。”
书生见时辰不早,今r.ì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问画了,便收拾筐箧褡裢,说道:“左右闲着无事,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虽说君子之j_iao淡如水,但也讲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看……”
见他又开始酸溜溜掉书包,墨燃笑着截去他的话,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
“啊,对、对,小酌怡情,好不好?”
“好。”墨燃点点头,“先生付钱。”
书生:“…………”
油腻腻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零碎十来颗,两盏小酒,局促半杯满。酒肆里只亮一根烛,忐忑寒酸地燃烧着,尖嘴猴腮的老板在柜后擦一只豁了口的碗。
“地方是破了些。”书生显得有些不安,“但我也没收到过什么纸钱,去过的统共就那么几家店,这家还过得去……”
“挺好的。”墨燃拿起酒盏,仔细瞧了瞧,“鬼还吃东西?”
“都是虚的,给祭品一样。”书生咂吧了一口花生米,但花生却并没有消失,他说,“你看,就像这样。尝个味道。”
墨燃不动声色地把酒盏放下了,他可不是个死人,吃东西会露出破绽。
书生酒过三旬,郁郁不得志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和墨燃聊了一会儿,他问:“墨公子之前要小生帮忙画一张人物,是意中人吧?”
墨燃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师尊。”
“啊。”书生一愣,“我在y-in间摆摊儿也有好多年了,见过要来索美人图的,却没见过要我画师尊的。你师尊待你很好?”
墨燃心下惭愧,说道:“好,特别好。”
“难怪。”书生点点头,“画他做什么?”
“寻人。”
书生又“啊”了一声,面露讶异:“他也在地府?”
“嗯。”墨燃道,“我听闻死去的人要在南柯乡待上十年八年,我放心不下他,想寻到他,与他做个伴。”
书生浑然不疑,甚至还有几分感动,沉吟半晌,终是叹息道:“难得见桃李情深。好!墨公子,我就帮你这个忙!”说着就起身去开箱箧,取了画具。
墨燃大喜过望,连连与他道谢,又问了他名字姓氏,暗自记在心里,想着重返yá-ng间定要给这位穷苦兄弟多烧些金银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