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必须速战速决。
墨燃原地站了一会儿,等来回走动的那一波兵卒过去,便立刻闪身直奔二楼,二楼也站着一个守卫,横过长枪拦住墨燃。
“站住,干什么的?”
“我是今天新来换岗的,在一楼。”
那守卫拧着眉头:“那你就在一楼待着,跑到我这一层来做什么?”
墨燃还是抬了楚洵来当敲门砖,岂料这个守卫非但不买他的帐,反而厉声道:“即便是顺风楼的楚先生又怎样?只要进了行宫,就都归了四王所有。他要是想救自己亲戚,自个儿找四王说去。我可不揽这事儿!”
墨燃暗自叫苦,心道这个家伙比楼下那位可机灵多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也没非要今r.ì就把他带走。但我总得看一看我有没有找错人吧?”
“这还不好办?你跟我说了名字,我帮你查。你又何必要进去。”
“……”墨燃觉得焦躁万分,压捺着怒火,说道,“楚晚宁。他叫楚晚宁。”
守卫本来是要拿名册查的,一听这三个字,却反倒把名册放落了。
墨燃见他如此,心中陡然生起一簇不安,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守卫冷笑着反问,而后道,“你还真是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四王今r.ì来行宫赏玩美人,早已看中了这位楚仙君。若不是此人头七未过,三魂还未聚全,不能带到地狱四层去,只怕今天晚上他就要被献与鬼王。你跟我要他?你说有什么问题。”
墨燃听到一半时就已脸色铁青,等守卫说完,半天才道:“四鬼王看中他了?”
“怎么?”
“……没怎么。那就算了,叨扰。”墨燃无不y-in沉地转过身,往楼下走了两步,然后在对方未及反应过来时,神武见鬼已凝于掌心,猛然翻身勒住守卫的脖颈!
红光刺目,一闪而过。
所谓神武,能伤鬼能杀神,那守卫只来得及瞧见眼前猩红色柳叶翻飞,听到这个新来的青年无不愤恨地说了句:“你还真当老子不敢和鬼王抢人!”便瞬息神消智散,昏迷在地。
墨燃抬手施法,将他捆严实了,嘴也给封上,踢到一边,便急不可耐地朝走道尽头跑去。
尽头三间,每间都是楚姓孤魂。
但墨燃不知为什么,仿佛心中有所感应一般,甚至自己都没有细觉究竟是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异感,他就砰地推开了门,因为跑得太急,微微喘着气,在第二间小阁前站定。
他喘息着,一缕细碎的墨色长发垂落在眼前,他忘了去拂开,只定定瞧着里面——
容九说的不错。
这是个与兽笼差不多大小的单间,四壁凄清,一切都是死一般的灰白色。
唯里头的那个人,显得很温暖,像茫茫冷白里的火焰。
并不是每个“贡品”都是被锁缚着的,至少楚晚宁没有。或许因为他已经被四王看上,守卫不敢得罪,在他房间的地上甚至还铺着雪白的兽皮毛毡,厚实柔软,犹如隆冬里的一场新雪。
楚晚宁躺在毡子上睡熟。这个人看似杀伐果敢,其实内心总有些不安宁,睡着的时候这一点最明显,他总习惯蜷着身子,把自己缩的很小。
好像在给自己取暖,又好像怕占了谁的空处,薄薄的人,显得有些可怜。
这个魂魄和人魂不一样,脸上没有血污,清俊英挺。身上的衣衫也换了,穿的是一件晚霞般织锦灿烂的红色绸裳,宽袍,大袖,盘龙飞凤,金蝶漫舞。
墨燃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在他身边跪落,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楚晚宁的脸。
“晚宁……”
脱口而出的不是师尊,而是前世他最后一段时光,惯于唤他的那两个字。
仇恨血海,入骨缠绵。
楚晚宁被他抱起,昏沉沉的,良久才醒。
睁开眼睛,却瞧见自己靠在墨燃怀里,眼前那张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何曾有过如此关切。他觉得这或许是梦,于是眉头紧蹙,半晌叹了口气,复又把眼帘合上。
“师尊!”
耳边有人唤他。
这回唤的不是晚宁了。
“师尊!师尊!”
楚晚宁蓦地睁开凤目,面色虽然未有多变,但指尖却出卖了他,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刻,墨燃就捉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明明如此英俊的五官,却在情切之下变得那样狼狈、失态。
“师尊。”他哽咽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不住重复,“师尊……”
楚晚宁被他紧紧抱着,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觉得不妥,于是挣开墨燃,起身瞪着他。
怔愣良久,一语不发。
忽然怒极。
墨燃未曾反应,楚晚宁的手便抽走了,而后反手一巴掌抽在了墨燃脸上,黑眉怒竖,剑拔弩张。
“混账,你怎么也死了?!”
墨燃张了张嘴,正想解释,却忽然瞧见朦胧月色下,楚晚宁怒意虽盛,但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却是隐忍的,悲伤的,似乎有不甘,似乎还有一碰就碎的无边水色。他骂完之后,便紧咬着下唇,要把那些让他觉得屈辱、觉得丢人的哽咽都死锁住。
有的人破了个口子,就恨不得五花大绑让全天下知道他受了伤。
但有的人心高气傲,那些委屈苦痛,纵使会扎得满喉咙鲜血,也要生生吞落,不与人说。
他不说,墨燃从前也就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只觉得很心疼。
他想去抱楚晚宁。
但楚晚宁推开他,沙哑地:“滚。”
楚晚宁侧过脸,一层冷硬覆去万重心伤。
“你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师尊……”
“滚出去。”楚晚宁把脸侧得更偏了,“你我师徒情谊已断,我玉衡座下,不收盛年夭亡的废物。”
盛年夭亡……
墨燃原本难过,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斥责自己,忽然觉得心头一暖,似有ch.un水汩汩流出。他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而后覆到眼睛上,忍不住又是苦甜,又是酸涩地笑了。
楚晚宁听到他轻笑声,更是大怒,回头厉声道:“你笑什么,你——”他恼火之下又要去扇墨燃巴掌,手却被墨燃捉住。
青年温润的眼睛缓缓眨了眨,没说话,而是带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覆在自己胸膛。
第114章 师尊,答应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沉又缓。
楚晚宁也跟着眨了眨眼睛, 目光中惊讶和喜悦,尴尬和局促一闪而过。玉衡长老真不愧是玉衡长老, 十年如一r.ì地清冷着,要收拾颜面当真比谁都从容不迫, 很快便敛了过多的情绪, 似乎方才对墨燃失望怒斥的人并不是他。
“你既没死, 下来做什么。”
这话问出口,楚晚宁便后悔了。
瞧墨燃这样子, 当是来救自己的没错。但若是墨燃亲口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楚晚宁觉得自己恐怕会心跳失速,一派马乱兵荒。
他紧张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哪里还能有一颗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着他,却没有这样讲话。
他大约是明白如果自己说“我来是为了你”,会让楚晚宁尴尬无措。
所以他略微沉吟, 最后抿了抿唇, 反倒是垂着睫毛,温和地问:“师尊猜我下来做什么?”
“……你下来找不自在。”
“师尊什么时候改了个名儿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 “都不告诉我。”
楚晚宁像是被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扎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极又怒:“胡言乱语, 当真放肆。”
墨燃总算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发现楚晚宁的怒,是他的一张假面。这人太别扭,情愿把这张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脸上, 遮掉下头所有波澜,无论是温柔的、喜悦的、开怀的、羞涩的、悲伤的。
好傻。
楚晚宁傻,假面戴了一辈子,不嫌累。
自己也傻,从头活了两辈子,方觉察。
但这样说了一番话,气氛总不再像方才一般凝重了。楚晚宁四个魂都已寻到,重生再望。
墨燃心情也好,又拉住楚晚宁不松手,跟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来,讲了怀罪大师,说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来,待喉头哽咽消散,才复又红着眼眶,继续说下去。他这一番解释,里头出现最多的三个字,便是“对不住”。
楚晚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待人好,并不是想要拿这种好来换取什么,也怕别人收了他的好,从此惴惴不安。
其实他是怕自己一腔热血,奉上热气腾腾的心肺,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搁在一旁,兀自凉掉。
所以他虽然光明磊落,却独在与人为善这一节躲躲藏藏。
他戴了一辈子面具。
可是有一天,自己喜欢的人伸出手,直突突地就把他脸上浓墨重彩的愤怒摘掉了,好像摘掉了他的螃蟹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