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层秋转入正殿,侯着的凤岳起身:"林相."
林层秋微微笑着,也不坐那高高在上的位子,走到凤岳身边,在他邻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凤兄请坐."
凤岳年三十七,生得刚毅俊朗,令人一望意气相倾,沉声道:"林相现在身负监国重责,微臣不敢.今早慎安门外未能保护陛下周全,已是万死大罪,岂敢与林相并坐."
"慎安门的事怪不得你,炎瀚收买的都是绝等好手,能于千万人中取人首级,凤将军已尽全力,忠心可表."他沉吟片刻道:"你我共事多年,相知甚深,过去素以兄弟相称.如今,层秋兄长罹难,世上再无亲人,凤兄可愿做层秋的兄长,让层秋唤你一声大哥?"
凤岳心下一震,看向林层秋,见他神色宁湛中带着期许,目光澄澈一如从前岁月.他与林平冉年岁相仿,多年交好,也是看着林层秋成长为今日的林相.再想到林平冉离世前的托付,心中波澜跌宕,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阿秋-----"
林层秋微微合眼,强忍至今的泪终是落了下来.大哥大哥,层秋多想再唤你一声,再象儿时那样坐在你膝上听你说五湖四海的故事,窝在你怀里指点天上星斗,再一起迎着秋风凉飒,闻着家中院里的桂花香品着桂花酒------
凤岳看得大恸,却想不出一句来安慰眼前这单薄的男子.想起从前林平冉与自己提起他的幼弟时,眼底淡淡流转的温情,这兄弟二人,看似聚少离多,但彼此的情谊却极是深厚.记得林平冉曾说:阿秋不仅叫人心折,更叫人心碎.看着眼前无声流泪的林层秋,诚然是知弟莫若兄.
林层秋慢慢平复了心情,国难当前,不容许他为着私情伤心太久,抬起头来,强笑道:"大哥请坐,层秋想听听大哥对这次出征的想法."
凤岳坐下来:"其实,我是不赞同此时出征的.从上官将军的事来看,这一次,向州做了万全的准备,我估计,不仅是西陲的蛮谰,也许北疆的掠卢,南境的扶翟与向州方面也有了约定.征讨向州之后,大烨必然陷入四面围困的境地."
林层秋道:"这些,先前大哥应当也与陛下提过.我已看过大哥的上表,最后是赞同出师了."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说时不我待,不失战机,我是赞同的.但现在陛下伤重昏迷,秋弟之才,我并不怀疑,但是,秋弟的身体-------"
林层秋点头:"你说的不错,层秋自己也清楚,以我当下的状况,最多只能再支撑三四个月.向州之战,素来旷日持久,没有一年不能有结果.但是,眼下不战则怯,虽然艰险,也不得不迎头而上.边疆之乱,西陲有上官简安,蛮谰一族与大烨多有仇忾,借机肃清也是好的.至于掠卢扶翟,与大烨素来尚称和睦,炎瀚也不过就是金银收买,待我修书说明厉害,遣使安抚.只要大哥打几个胜仗,他见大烨军威昌盛,必不敢暗助向州."沉吟片刻接道:"至于我自身,我已有安排.朝中文武,不乏才干超群之人,但要能稳住整个朝局的,却只有一个."
凤岳沉目思索,猛地扬眉:"安王炎绥!"
林层秋含笑点头.
"但是安王爷被先帝圈禁愈山十一年,皇上继位后虽然撤去圈禁恢复封号,他却心怀愤恨,立誓永生不入朝堂不问世事."安王炎绥,先帝幼弟,当年以十六之龄征战南北,为大烨朝肃清各地势力,立下汗马功劳,却因此招来君王之嫉,被圈禁愈山,二十一到三十二,将最好的年华消磨在愈山上.炎靖继位后,才撤去对他的圈禁,但炎绥心中怨恨难消,立誓永不下山,至今也过去八年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安王爷并非怨恨,而是寒心。大烨如今的局势,以他的热血心肠,断不会袖手旁观。”
“但是,”凤岳并不乐观:“秋弟当知安王爷当年立誓时,曾说过如若破誓,将承受怎样的后果。”
“我曾听说过,”林层秋淡淡微笑,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大哥,今日请你来,主要是为向州的战事。你呈上来的折子,我已看过,大体按照大哥的意思。在一些小节上,层秋想与大哥探讨一二。”说罢走到案前,取过山川图,挂在壁上:“先帝将向州作为炎瀚的封地,其中意味,我至尽未能明白。向州北据沣江天堑,东西南三面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向州内土壤肥沃,多为平原,桑农发达,更兼铁石蕴藏丰富,得了向州,就有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陛下登基以来,令尊曾三次出兵征讨向州,虽最终都迫得炎瀚罢兵,但朝廷其实未曾得半分好处,向州一直牢牢控制在炎瀚手里。三次战役下来,向州兵士损失不过两万,朝廷却损失七万之巨,细究起来,实在是惨胜如败。”
凤岳神色肃然:“家父多次与我说起向州战事。向州地势上得天独厚,兼之炎瀚善于兵略,要想夺下向州,实在难如登天。”
“虎大愈为患,这一次,朝廷不能再姑息。”林层秋手指清冷,轻轻点在向州位置上:“兄弟阋墙自相残杀,难免为天下人诟病。这个恶人,少不得要我来做了。这一次,明里,朝廷只拨给五万兵马,但是大哥,你实际上有十五万兵马,一旦西陲平定,上官简安三万人马也将赶回,疲军不战,但是可提供后勤支援。”
凤岳震惊:“直属朝廷的兵马不过三十万,一下子调动一半?”
“不,十万由朝廷拨给,另五万大哥直接在符阳一带征集。这次孝江水灾,朝廷虽大力赈灾,但仍有很多百姓无业可cao,流民四起易起祸端,朝廷收编了,也可安定民生。这些人加以cao练,虽未必能真正上战场,但提供后勤绝对没有问题。我细察之前三次征战,补给的不足极大地影响耗损了战力。待平定叛乱后,这些人就近驻在向州,直接归属朝廷。这些人亲属多在向州周遍地带,也可打破向州历来自成一统的局面,对安定向州大有助益。”林层秋指尖描过向州轮廓,然后决然一弹:“大烨国运,在此一战!”
凤岳也不由为此激扬,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凤岳肝脑涂地誓死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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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岳走后,林层秋勉强用了点饭菜,随后批阅了呈上来的奏折。时近寅时,方转回炎靖寝殿。听过太医院的回报,挥手退下侍侯的宫人,林层秋轻轻走到炎靖床前。挑起纱幔,橘色的烛火透过琉璃罩铺洒上床榻,将明黄被缎映得一片辉煌。炎靖的脸在这样的辉煌里显得异常的苍白暗淡。
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这张脸了。这些年炎靖的身量拔高,再不是他伸出手去可以抚过头顶的少年了;沉定如水的旒珠之后,一日日添上他看不明白的神情。君臣君臣,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一个在鎏金椅上,一个在九阶之下,这之间隔着江山万里苍生千万,林层秋心中的顾虑忧思,炎靖不曾也不愿去明白。
一直以为最早离开的会是自己啊——心中叹息,为沉沉睡着的人拢好被子,就要转身离开,蓦然觉得袖子被轻轻拉住。“陛下——”一霎时喜悦如潮水淹来,几乎令他眩晕。林层秋弯腰近看,轻声唤着:“陛下——您醒了——”
沉睡的人依旧沉睡,眼睫宁静地垂掩,不动分毫,鼻息细微悠长。但被下却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林层秋的衣袖,就象从前还是太子的岁月里,那个倔犟的少年一次又一次紧紧拉着林层秋的衣袖,彷佛那一片流云衣缎里有他最珍视最渴望的东西。
林层秋静立良久,终在炎靖身旁和衣躺下,丝被宽绰,在这寂寂雨夜里,林层秋轻轻拥住了炎靖。
风雨飘摇,从今往后,他们有的,仅只彼此。
第八章
虽知身畔的炎靖昏迷不醒,林层秋起身时仍是小心着不惊动了他。走出来问了问时辰,便让宫人准备一下,他要沐浴更衣。趁着这点空隙,将昨夜批过的折子又匆匆看过,确定是否有所失漏。
这厢早有宫人去唤了苏福来,林层秋入宫以来,炎靖担心其他人侍侯不周全,特意将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苏福拨给他。苏福赶来身边,就见林层秋一手支额撑在案上,一手按在肚腹上,脸色清白,鬓边额角已渗着一层冷汗。
苏福大惊失色,忙对一旁宫人道:“快传太医!”
林层秋早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腹内一阵阵的翻绞一阵阵痉挛地疼痛,手抚在腹上,恨不得用力压进身体里去,压碎这痛。却到底记得拙尘的话,不敢怎么用力,怕真伤了胎儿,只颤抖着轻揉着腹部,只是那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一阵剧过一阵,远甚前次服下红花后的疼痛。
太医们本就是侯在偏殿的,很快赶了来,眼见这样的情况,也是心神大骇,一请脉,脸色全都刷白。林层秋虽是坐着,整个人却都软倒在苏福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长睫也为汗水迷离,望出去一片水气。
苏福又痛又惊又惧,问:“究竟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不瞒苏公公,只怕要滑胎了。”
苏福虽也知道景况很是不好,却万没有料到这样严重,心一急,嗓子立时显出阉人的尖利来:“前些日子不是说胎已着稳了?!你等竟敢欺君!”
太医跪了一地,哪里有人敢说话。
林层秋痛得死去活来,苏福太医的话语只断续听着,心下了然,再拖延下去,这胎是决保不住了。而今不是计较太医欺君与否的时候,太医当日所言未必是虚,只是时过境迁,兄长去世,炎靖重伤给他的打击终非他所能承受,他强持精神面上镇静,但身体内里终是显出不支来。
一手死死扣在案桌边角,忍着绞痛道:“——侧——殿——我——书——桌——左——下——有——药——”拙尘远在京外别院,赶不及了,只希望他前些日子特意调出的药丸能有效果,否则——林层秋一咬牙,心底又浮上拙尘的话来:胎儿若有意外,林相也难保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