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开阳将残肢都埋在了城西的坟头里,又听京城酒馆里谈论起‘四圣’,说能和四圣抗衡的,唯有云州白虎堂,当晚,武开阳就躲进了去云州进货的马车。
镇北天收他为徒的时候说了一段话,武开阳至今记得。
镇北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收你么?按说你也不是武将军后人,你不过是一个武家仆役的孩子,赐姓了武,我本是不会为你破这个例的。”镇北天说这些话的时候声色俱厉,“这个世上,根骨好的人有许多,江湖上今日出一个根骨绝佳之人,明日尚有更佳,又哪里是个头?各有各的好。可这世上心志弥坚,百折不挠,千难无阻,为心中那一点执着,破天开地的人,却是万难有一。你小小年纪,无父无母,葬遗骨,寻云州,登千仞。你既然能千方百计见到我,我便试着教一教你。你根骨上乘,却算不上绝佳,也不知道配不配做我镇北天的弟子。但你要晓得,一旦进了这个山门,日后你定要用百倍努力弥补你先天的不足。你若是不堪教,又或是达不到白虎堂大弟子应有的水准,我就把你打死了,也不会让你出去丢我的人,你明白不明白?”
“弟子明白!”武开阳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可事到如今,武开阳回忆往事,自己究竟明不明白呢?他曾以为他明白的,他学功夫不慢,而且天生的力大无穷,内力浑厚,十五岁就跳过了紫笺印、银笺印、金笺印,直接接了鬼笺印,斩了率五万铁骑压境云州的北朝摄政王,九死一生。他出发前,镇北天给了他一粒包裹防衣的毒药含在嘴里:“若事不成,就咬了吞下,不要给我丢脸!”
镇北天那时把他cao弄调教到了极致,发挥出了他所有的潜能,将他胸怀中的火焰激发成了破天的战力。当年每每梦回,武开阳都能对着梦中出现的故人,含笑说一句“无愧于心,不辱使命”。那时他真的觉得自己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镇北天看错了,他并不仅仅是根骨上乘,而是稀世罕有的天才。
直到他瘸。
直到封淳上山。
他才被一瞬间打回了原型。
夙兴夜寐日日练功,却比不上封淳随x_ing而至。封淳看一次就会的招数,他要练十次。本是这样也罢了,可他偏偏已成废人,执念却又未尽。
每每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易龙悦和潘龙悔在雷龙怒的带领下,为报摄政王云州被杀之仇攻上千仞山,那时山上满目的疮痍,到处都是漫天的血色,师叔们纷纷战死,却是年纪最小的他活了下来……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救镇敏吗?
无论怎么思来想去,最后的答案永远还是“会”。
是呀,他又怎么能不救镇敏呢?
他曾有过心之归所,可在并不漫长的生命里,它们和他一次又一次地撞见而又失之交臂。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武将军和武夫人,那时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因为他只是一个幼儿。
所以当他有了武功,有了斩云斧,他不会再让自己失去镇敏。
如果连身边的人都无法保护,那他学功夫又有什么用?
只是难为了他的心魔,执念如火,‘阎罗王’炎龙喜行踪飘忽不定,令他一直无法手刃大仇。
这把火烧得他睡不着觉,沉不下心。
镇北天曾劝他干脆练一套适合瘸子的功法,独辟蹊径。可这种功法耗时太长,又需要人不断根据自身而摸索探寻,成不成还是未知之数。武开阳便没有听,他喝着饮鸩止渴的药,他心里如何不明白?可若这颗嵌在脚骨里的钢钉,能保持他的战力哪怕交手的那么一会儿,他也愿意付出余下的生命。
四圣未尽灭,朝廷里当年污蔑武将军的人,安然犹在。他不撑到最后一口气断绝,不会放弃。
血液里流淌的坚持,他把他的青春印在了上面。如今,他要把他的生命也献祭于此,直到燃尽最后一滴血。这样,到了黄土下面,见了将军和夫人,还有父母,他才有脸说一句:“开阳虽愚钝,却已尽力”。
第15章
武开阳经历大战,四圣除其二,心中激荡连连,正沉湎在回忆中,却忽闻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正是镇敏。武开阳抬眼,只见镇敏穿了一件大红大绿相间的花裙子,一张圆圆的脸蛋上,却还结着泪痕。
原来,镇北天下山前对她吼了一句:“找个地方躲起来,运龟息功,要是再没出息给人找着了,可没人会救你了”后,镇敏就挑了这条裙子,直接躲到千仞山的树林里去了,将自己伪装成山间一朵花。这时见镇北天回来,知道没事了,镇敏连裙子也来不及换,就赶来了大师兄了房间。
镇敏打量着这间自己看过无数次的房间,只见墙壁空徒,摆设朴素,和封淳温怀软玉陈设精巧的房间大不相同,一股孤寂之感扑面而来。镇敏鼻子一酸,她倏地明白了,当初她看着武开阳在五行机室里,只会笨拙地平推四s_h_è 而来的暗器,却不会闲云信步地走在箭雨中,究竟是何故——因为武开阳考虑的并不是自己的脱身之法,而是考虑了当背后有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需要保护的人时,他应该如何应对敌人,杀出一条血路。当初看在眼里,她嘲笑着武开阳在最后一击中,叶子仍然落在他身体上,镇敏此时忆及,却窝心得几乎掉下泪来,其实那是武开阳在试,如果他用自己的身体阻挡暗器,能不能护住身后人的周全。
武开阳这时刚烧了白虎武服,正半赤着上身,转头看见镇敏,不由得一皱眉:“师妹,你先出去一下。”
“为什么?”镇敏一步就跨到武开阳床头来了,一点避讳也没有。
“……让师哥穿件上衣,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武开阳摆手驱赶,可究竟是瘸了腿,只能坐在床上,没料到这一句话让镇敏捂住脸哭了起来:“大师兄……我错了……我错了呀……”
“哭什么哭什么?别哭了,又没死!”
镇敏一下子扑到武开阳身上:“大师兄,我弄错了,呜呜呜……其实我喜欢的一直是你!”
武开阳腿正钻心地疼着,这一下便被镇敏扑了个正着,只感觉少女软糯身体一下子撞在了自己胸膛上。还未回神,就听木门吱呀一声。
原来封淳上了白虎堂山巅正堂,找到了镇北天,巧舌如簧地说了许多好话,终于把师父哄开心了,哄着他过来给武开阳接骨,可封淳万万没想到,一进门竟然就看到了这一幕!
封淳温润如玉的脸刹那间黑得像锅底一般,镇北天还没说话,他迈步就冲过去一把拉开了镇敏,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武开阳上身赤裸,汗渍未干,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他眨了眨眼:“封师弟啊,不是你想的那样。”镇敏被封淳死死捏住了手腕还不安分,这时便扭动着身体,对封淳喊道:“二师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现在喜欢大师兄,你放开我!”
封淳的脸色更黑了,他转过眼神,狠狠地盯着武开阳。武开阳从前未曾见过封淳如此冰冷入肺的神色,这时算是体会到‘夺妻之恨’的‘恨’字,是怎么一种恨法了。
“封师弟……”武开阳刚开口,就被镇北天打断了:“吵吵吵,吵什么吵!”
镇北天大手一挥,对封淳道:“把小妮子轰出去,你也出去!跟一个瘸子凑什么热闹!”
封淳得了令,一把抱起镇敏,也不管她挣扎,就把她抱出了房。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和大师兄在一起!”镇敏还在兀自吵闹着。
门在镇北天身后阖上了,镇北天走到武开阳床边坐下,握起那废掉的足踝在掌心:“淳儿,是我亲自挑的女婿,他,他们家,对敏儿都是最合适的,你不要想什么别的。”
“师父啊……”武开阳无奈叹口气,“我哪儿敢啊……嘶……您轻点儿。”
武开阳被镇北天从骨r_ou_中拔了废钉,接好了脚,骨头虽然是对上了,可还没愈合,这下整个足间被厚厚地绑上一层木板,仍然没有摆脱瘸子的状态。武开阳于是给自己削了一根木拐杖,日日就杵着拐杖四处转悠,小心翼翼地探着地,仿佛这样就让骨头长得更快一些。这日正在一条林荫密布的小山道上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武开阳抬手就拦住了:“三师弟,过来,我有话问你!”
“大师兄。”三师弟恭恭敬敬地行礼,走上前来:“大师兄有何吩咐?”
武开阳道:“殷侍卫你认得吧?”三师弟一怔,武开阳皱眉:“就是上回来叩山的那个!”
“喔!我认得的!”三师弟点头,“师父那天下山除鬼前吩咐了我们,叫我们也一齐去云州城内收尸,治疗伤者,我们看见殷侍卫了,本是要把他抬上山养伤的,后来他家里来了人,把他接走了。”
“这样啊,”武开阳摆摆手:“行,我知道了,你忙去罢。”
三师弟又行了一个礼离开了。武开阳坐在道旁的椅子上,心想殷静既然被家里接回去了,估计又要被派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这孩子若又一股脑热地去了,怕是祸福难料。殷静脚还伤着呢,这次倘不好好养着了,那估摸着就是第二个自己。武家内功还是有缺陷,不适合武林人,很多招式都是马上功夫演化而来,用不到足踝,所以那里最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