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笑道:“说得是,你的妻子一定十分美丽贤惠,才能将你留下来。而且我听你说话,应该是读过不少书的学问人罢,却肯为了她千里迢迢留在此地,这份夫妻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小贩被他一夸,带着不好意思又骄傲的神色,挠挠头道:“承蒙您的夸奖,我幼时上过几年私塾罢了,称不上学问人哩!您这是刚从哪儿回来呢,一身风尘仆仆的,是跟随商队回来过冬吗?”
沈峤道:“我们一路游历,往西走了一段,眼看日渐寒冷,未敢再继续走下去,便又回来了,听说王城前些日子还有蟠龙会,现在想必已经结束了?”
小贩:“早就没了,人都散了,不过今年也是热闹,来了不少舞刀弄剑的江湖人,我这儿卖糖人,也没多少生意,反倒是多了这些人之后,那段日子这条街时不时便有人拔刀相向,吓得我赶紧回家躲了几日呢!”
沈峤:“这么说,城里现在半个江湖人都没了?”
小贩:“没了,蟠龙会结束不久,就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您看那些客栈,原本都是人满为患的,现在倒好,价钱降下来都住不满呢!不过啊,我听说齐国被周国灭了,说不定来年西行的商队都要少许多呢!”
沈峤原本还担心“晏无师身死”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宇文邕的- xing -命会有危险,却没想到他们离开长安几个月,竟已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不由转头看了旁边的晏无师一眼。
后者头上戴着幂篱,将表情挡住,让人看不明晰。
沈峤:“齐国被灭?竟是这样快么?难道没有遇到抵抗?”
小贩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兴许是周国军队太强了罢,唉,算起来,我老家还在齐国呢,可惜这些年虽然远在吐谷浑,也总能听见国主昏聩的消息,没想到那么大一个国家,竟真的说没就没了!”
沈峤:“北方一统,对百姓总是有好处的,等安定下来,那些往来西域的商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小贩重展笑颜:“说得也是,那就承您吉言啦,我还等着有朝一日中原真正太平了,领着妻儿回老家看看呢!”
他拉住沈峤聊了大半天,意犹未尽,瞧见晏无师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好似在盯着糖人瞧,这才想起自己的买卖,忙笑道:“这位娘子是您的妻子罢,莫非也是吐谷浑人?”
沈峤:“这是舍妹。”
晏无师:“妻子。”
沈峤:“……”
小贩:“……”
沈峤估摸着晏无师故意这样说,应该是因着作女装打扮而不满,但他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轻咳一声,亡羊补牢:“这位是我表妹,- xing -子有些执拗,您别见怪。”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小贩立刻想象了一出表兄妹相爱而不得,私奔千里的戏码来,登时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沈峤一头雾水,心说你明白什么,我都不明白。
那边晏无师指着糖人:“要这个。”
他的声音低沉,根本不像女声,但小贩没多寻思,毕竟塞外风沙大,吐谷浑女子也有声音粗哑的。
听见晏无师的话,小贩精神一振:“您要什么,我都能给您浇出来!”
晏无师:“马、牛、羊……”
沈峤哭笑不得:“只来一个就好了罢,太多了你拿着有什么用?”
晏无师:“那要一个。”
小贩笑道:“好好,那是要马还是要牛羊?”
晏无师指了指沈峤:“他。”
小贩一愣:“哈?”
晏无师:“浇一个他。”
沈峤虽然没有涉及过男女情爱,但经过方才的误会,再看人家小贩暧昧的眼神,哪里还会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他对小贩说道:“他只是在开玩笑,要不就浇个羊罢。”
晏无师:“不,就要你。”
又问小贩:“可以?”
小贩仿佛感觉到幂篱之下灼灼逼人的目光,忙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沈峤扶额。
小贩手艺的确不错,话起手落,不到一刻钟,一个糖人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毕竟是饴糖浇灌而成,不可能将五官也清晰呈现出来,但对方身背长形布囊往前走的模样气度,俨然有了沈峤的神韵。
沈峤笑道:“果然是隔行如隔山,瞧您这手艺,没有十年苦练是做不来的罢!”
小贩哈哈一笑,被夸奖得很开心:“好说好说!”
晏无师接过糖人,拿到幂篱下面,咔嚓一口把头咬断,含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
沈峤:“……”
为免小贩过于奇怪和关注,他给了钱,赶紧将人拉走。
周主灭齐,这意味着北方将被统一,陈朝与突厥势必不愿看着周朝坐大,一定会想方设法对宇文邕下手,因为太子宇文赟现在根本看不出明君之质,如果宇文邕一死,周国就会群龙无首,形同散沙。
照这样的推测,晏无师必得趁早出现在长安,出现在宇文邕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没有死。
在当世五大高手围攻之下还安然无恙的晏无师,从此名望地位必然更上一层,不管这种名望好不好,大家总归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宇文邕下手。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晏无师,虽然没死,可同样受了重伤,魔心破绽还在,更麻烦的是,不仅- xing -情大变,还分裂为好几个- xing -情,其中有的- xing -情更会说本人的坏话,这要是拿去唬唬普通人也就罢了,在聪明人面前就很容易露馅,更不要说窦燕山、段文鸯这样的人精,肯定试探一下就能看出不妥了。
沈峤正在沉思之际,晏无师已经将糖人的腰都啃完了,正在朝“大腿”部分进发。
看见这副模样,谁能相信此人是晏无师?他若是在段文鸯等人面前这样表现,十有八九会被人打得连渣都不剩下罢?
沈峤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人进了一间食肆,坐定询问:“方才你也听到那人说的了,可有什么想法?”
晏无师掀起幂篱,将剩下的糖人都咬进嘴里,两颊咀嚼一动一动,面无表情看着他。
沈峤涵养绝佳,可见状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现在虽然是谢陵的- xing -情,但应该也能听懂我的话罢?”
晏无师嗯了一声。
沈峤:“那你有什么打算,我直接带你回长安寻你的徒弟吗?”
晏无师:“不。”
他似乎很不情愿说话,甚至为此微微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传讯,给他们。”
沈峤颔首:“也行,等边沿梅收到讯息过来与你会合,你们再商议对策,浣月宗在齐国的势力不小,等入了齐国,应该就能找到浣月宗的人了罢,具体该如何传讯?”
晏无师:“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是“谢陵”现在并不记得。
沈峤又想叹气:“罢了,此事且从长计议,等我们到北周再说也不迟。”
说话的工夫,伙计已经将饭菜端上来,这里的条件要比之前他们在小镇好上许多,可点的也不再只是羊肉汤和油饼,大冬天的,盘子里还能看见菰菜的影子殊为不易。
此处位于市集中心,他们临窗而坐,正好从二楼往下看,楼下做小买卖的人颇多,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在他们楼下正好有一个人在跳舞卖艺,他手里还抱着一根硕大狼毫,伴随他翻跟斗或跳跃,蘸了水的狼毫会在地上拖出一条飘逸轻灵的痕迹,细看竟是模仿东晋王右军《兰亭集序》的行书。
这个表演新奇有趣,很快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围观,本地人未必个个都识字,看得懂他所写的内容,但卖艺人姿势利落优美,每每能够赢得许多喝彩。
沈峤见晏无师看得专心,本也漫不经心跟着扫了一眼,却在看见地上狼毫拖过留下的那些字迹时,心弦一动,忽然就有种触类旁通,醍醐灌顶之感。
那人的功夫甚至算不上武功,仅仅只是粗糙的市井拳脚功夫,但他很聪明,将西域舞蹈与拳脚相结合,既像在跳舞,又像是在杂耍,中间还能抽空写字,旁人看着有趣新鲜,有钱的顶多给几个铜板,也就足够这个卖艺人一天的吃喝了。
但此人并不因为别人仅仅是在看个热闹,就随意敷衍应付,即使用硕大狼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写出来的《兰亭集序》并不好,放在中原立马能惹来无数行家嗤之以鼻,然而他一笔一划,认真专注,浑然忘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双目一瞬不瞬顶着地上,落笔轻重,筋骨圆瘦,不肯丝毫马虎。
武道十分玄妙,它讲究天赋,讲究勤学,更讲究悟- xing -,有时候苦练数日乃至数年没有进展,一旦偶有所得,恍然大悟,立马就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而现在,沈峤看着那个卖艺人的一举一动,脑海里却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幅情景。
情景里,那个卖艺人变成了沈峤自己,手里也不再是狼毫,而是一把剑。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他行云流水地舞出一套剑法,像极了玄都山的沧浪剑诀,可沈峤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沧浪剑诀,而是他自创的剑法。
慢慢地,那套剑法在脑海中成形,沈峤几乎忘却了周遭万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客栈之中,忘记了自己身边带着个晏无师,便腾地起身朝外门奔去,一路足不沾尘朝城外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