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依言揭开盅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只见洁白晶莹的汤汁上,漾着几点枸杞。
淮山皆切成均匀的薄片,齐整地欹侧盅沿,于波光中微微浮出棱角。中心则堆放着焖熟的鸽肉,用刀子仔细剃了骨,显得柔软非常,仿佛入口即化。
无敌看得暗道一声,果然是那王八的刀法,做菜又不是绣花,摆得这般精致作甚?
不吃罢,暴殄天物,吃罢,万一中了计,“润泽”了,可如何是好?
苍术捧着砂盅,盯着乳鸽肉,咽了口唾沫。
“哥哥我不饿,”无敌故作大方,豪爽道,“你吃了它,别告诉那王八就是了。”
苍术听得感动非常,继而坚定地拒绝道:“不行,这是无名哥哥苦心做给你吃的,为了熬这一盅淮山炖乳鸽,无名哥哥去请教了鲍掌柜,翻阅了《汤液经》……”
无敌疑道:“他怎知,鲍掌柜有《汤液经》?”
“是我见无名哥哥想炖乳鸽,告诉他的。”苍术理所当然地道。
“小没良心,你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唉,无敌哥哥你就吃了它罢,无名哥哥炮制乳鸽,好几次切伤了手指呢。”
无敌深知无名决不会切伤手指,故意道:“王八的血有毒,这药膳吃不得了,快扔了它!”
苍术见哄不住他,郑重道:“无名哥哥说了,待他归来,你还未用膳,便要和你试一试什么图的第十六页和第十八页的招式,让你好自为之,勿谓……言之不预也。”
无敌被逼无奈,加之对无名的手艺略感好奇,便把心一横,让苍术一勺勺喂着,用了药膳。
膳理和药理有相通之处,这盅淮山炖乳鸽,不论佐料、火候、刀工,无名均是极讲究。
尝着了个中滋味,无敌便再也止不住,风卷残云,连枸杞也没剩下。
心道,老爷就吃一回,料想也不会有多大改观。
如此这般,旬日之间,无敌养得气色颇佳,屁股已恢复如初,玉非关的离魂症亦大有起色。
无名与无敌议定下山,收拾了行囊,由弹词先生相送,行至九老洞前,苍术和云苓正在此等候,苍术见到无敌,张开双臂,大叫一声:“无敌哥哥!”
无敌一把抱起苍术,想到即将与这小药童分别,不由得满心惆怅,旋即又想起,应当送苍术回药王谷,便挤眉弄眼地问:“你跟哥哥我走,还是陪着你的小师姊?”
“我自然是跟我师父走。”苍术决绝地道。
无敌还未回过味来:“你师父是谁?”
苍术不语,含羞望无名。无名正神游太虚,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倒非他至此还生无可恋,只是以往就是这般讨打的神气,习以为常,心不在焉时,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临别之际,苍术和云苓执手相看泪眼,免不了要海誓山盟,说一番体己话。
无敌暗觉好笑,咧着嘴,几乎酸掉了大牙。弹词先生见了,也是频频摇头。
“对了,老先生,”无敌猛地想起一件事,“令堂可是住在金陵翠屏山下?”
弹词先生道:“不错。”
无敌便把来时老妪向菩萨许愿、盼其子平安返家的事讲了。
弹词先生垂目,眼角泛红,良久才道:“多谢少侠告知家母音讯,老夫定要接她享福,只是魔教滋扰此山,风波未平,若让教众获悉此事,反倒授人以柄,徒生祸端。如今非关痊愈,以清理门户为要,老夫须助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老夫便返乡去。”
离了雪瀑崖,无敌、无名和苍术三人,行至半山腰,忽听得锣鼓喧天。
此处离峨嵋派的道观,已不过数里。许多江湖人士提着贺礼涌上山来,途中与无名一行人擦肩而过,有些见多识广的旋即认出,这单薄的少年郎是病劫无名。
“是、是瘟神爷爷!”也不知是谁率先大叫了一声,众人闯了鬼似地哗然四散,见无名置若罔闻,并无停留之意,才纷纷聚拢,又让出道来,小声议论猜测道:“八门与两盟素无牵扯,作为山岳盟南面的中流砥柱,峨嵋派隐居蜀中,一向与世无争,怎么晏掌门的高徒崔若菱‘斩断赤龙’,劫门中人也来观礼?莫非……”
自打无名散功,无敌负伤易容,携其辗转求医,许久没有这般风光过了。
他扬眉吐气,却故意绷着脸,神情冷峻,威风八面地环视众人。当即有人指认他是死劫,免不了要提一提他以往做过的或者嫁祸给他的案子。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得意了片时,他不解地追问无名:
“大哥,什么是斩赤龙?”
“道家法门,绝天葵,炼化- yin -血。”无名漫不经心地答。
无敌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无名便耐心传音给他讲坤道的种种修法,听得他双眼圆睁:“竟有这等事!那与男子何异,还能生子?”
无名摇摇头,无敌遗憾地道:“我记得,崔若菱有个青城派的姘头。”
未行几步,果见青城派的牛鼻子们随众上山。无敌待要看哪个是崔若菱的姘头,却在攒动的人潮中,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回心一想,奈何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直到下了峨眉山,才蓦地击掌道:“是脚踏……”
无名投以询问的目光,无敌连忙道:“大哥,我和苍术来时,遇见一个自称是寨主,实则为魔教效力的歹人,他明明让玉非关的玉笛飞雪杀害了,怎地活了过来?”
“你去问问他?”无名波澜不惊地道。
无敌转身就往回掠,却让无名拽住手,没头没脑地搙进怀中。
“狗拿耗子,”无名捏了把无敌腰侧紧韧的肉,轻轻地教训道,“多管闲事。”
无敌自知让无名戏弄了,忍着咒骂,拿余光瞥苍术,不着痕迹地挣开无名的手。
苍术似有所悟,伶俐地转身,捂眼大声诵道:“师父和我讲了,无……二师伯与师父,名为兄弟,实则有连理之好,所作所为,天经地义,合乎礼法。叫我不要碍事,我是不会碍事的!”
第67章 兄妹齐心
与无名和无敌相较,庄少功的返乡之路,注定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
起初有匠门少主鲁琅玕相伴,倒也几次避过了官兵的搜捕。
行至洞庭湖,一个往南顺湘水回阳朔,一个往西去蜀中,就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鲁琅玕邀庄少功同往蜀中,奈何庄少功执意要回阳朔,查明江家灭门之案的真相。
鲁琅玕道:“我与无名,打了两三年交道。他的为人,我是了解的。金陵一别,他让阿佚你身处这等险境,孤立无援……”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夜烟岚道,“有我保护义兄,义兄怎么叫孤立无援?”
庄少功则满心疑惑,无名本名江晓风,匠门少主自称和江晓风自幼相识,怎么改口“打了两三年交道”?他是不谙世故,可绝非痴傻,抓住了这个破绽,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却又感念对方一路照拂,只得心神不宁地聆听着。
鲁琅玕让夜烟岚一闹,倒也未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向夜烟岚赔了不是,认真对庄少功道:“是我说错了话,无名素有主见,聪慧过人,决不会让阿佚你孤立无援。或许,他早料到阿佚你会回阳朔,有一番安排,不须我踵其事而增华。阿佚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作挽留。只是——逆水行舟,宁可失于缓,不可失于急。万万保重。”
庄少功喃喃地重复道:“逆水行舟,宁可失于缓,不可失于急……”
他要查明当年的真相,最便捷的法子,就是回阳朔与父母对质。
可是,万一,鲁琅玕所言属实,母亲俞氏非但不是他的生母,还是个为争宠杀他、派人灭了江家满门的女干恶之人,他便如抱薪救火,如何能凭几句话,问个水落石出?
此事还需缓图之。想罢,他羞惭地拱手道:“阁下之言,实令我受益匪浅。”
饮酒饯别,鲁琅玕掠上另一只船,负手回顾庄少功,隐去眼中的晦暗冗杂之色,忽抖擞展颜,灿烂如揭日月而行,朗声诵道:“我有迷魂招不得。”
其玉树临风潇洒之状,也令庄少功应声对出下文:“雄鸡一唱天下白!”
此时,两船已渐行渐远,两人隔着碧水波光,遥遥地相视而笑。
自这一日起,庄少功与夜烟岚独处,便极少说话。
他严守男女大防,却又打心底把夜烟岚当作亲妹妹看待,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位千金的饮食起居,就好似在照顾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