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闷声道:“晏宗主这一声赔罪,我实在是担不起,先时你说不需要朋友,又说贫道没资格当你的朋友,我也认了,后来救你,不过是因为你与宇文邕息息相关,周朝安定了,北方才能安定,所以自忖别无私心,更不曾要求你感恩或回报,你既已伤好无恙,那便该桥归桥,路归路,晏宗主有晏宗主的阳关道,贫道有贫道的独木桥,贫道自忖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不知究竟哪里值得晏宗主青眼有加,屡屡为难?还请晏宗主不吝告知,贫道改便是了!”
他受祁凤阁影响甚重,加上生- xing -仁厚大度,宽以待人,总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好意去与人相处,哪怕是再深的仇怨,如郁蔼这般加害于他,沈峤伤心愤怒过后,也不曾日夜咬牙切齿,想着要让对方如何倒霉。
唯独晏无师,打从落崖之后,两人的命运就此纠缠不清,恩恩怨怨,并非谁亏欠谁能够简单说清,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峤如今是真想避开他,眼不见为净,岂料事与愿违,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这天底下,比沈峤出色漂亮的人千千万,比沈峤落魄悲惨的人也千千万,晏无师为何独独就揪着自己不放。
长久以来的种种不愉快积压叠加,心头忽然涌出一股近似委屈的烦闷感,却又无从说起。
沈峤只觉身心俱疲。
这带着委屈郁闷的神情在晏无师看来,却是带了十分的可爱,连带他唇角原本兴味盎然的弧度,此刻也不知不觉染上月华的温柔。
只是这温柔微不可察,沈峤自然也没有瞧见。
“本座哪里有为难你,若真想为难,多的是更加狠辣的手段,又何必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
沈峤薄怒:“这怎么叫无伤大雅,那众目睽睽之下,你,你竟……”
他气上心头,一时有些口拙,话反而说不下去。
晏无师扑哧一笑:“好啦,我赔不是还不成么,不要生气了,要么本座亲自下厨为你作一碗羹汤赔罪?”
沈峤撇过头:“不必了!”
晏无师拉起他:“我从前说的那些话,纵是伤了你的心,那也没办法,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永远不可能收回来的,本座也做不来那些追悔莫及的小儿女姿态,你是得道高人,难道也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对前尘往事念念不忘,执着不休?旁人都说沈道长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怎么独独对本座这般特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沈峤气笑了:“是孽缘罢!”
晏无师不以为意:“孽缘也好,良缘也罢,左右都是缘,你们道门讲缘法,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却不知道顺其自然了。”
沈峤:“依我看,你不该叫晏无师。”
晏无师:“那叫什么?”
沈峤冷笑:“叫总有理,横竖都有理!”
晏无师哈哈大笑。
沈峤被强拉到灶房,下午厨子刚刚用过这里,食料还剩一些,也都是新鲜的。
晏无师:“等一刻钟。”
沈峤蹙眉:“我不饿。”
晏无师头也不回:“那是,你方才气都气饱了。”
沈峤一噎。
晏无师动作的确很快,一身内力用来煽风点火倒是事半功倍,热水很快烧开,鱼肉与生粉蛋液搅拌均匀,揉捏成丸状,过水煮熟,撒上小葱盐末,两碗热腾腾的鱼丸汤就此出炉。
武林高手也要吃饭睡觉,哪怕晏无师身份再尊贵,出门在外总不可能带着仆从随行,必然还是要有自己生火做饭的时候,两人在外头逃难那会儿,沈峤已经见识过他的厨艺,此时倒也没有格外吃惊。
沈峤舀了一颗丸子送入口中,发现味道的确还不错,虽说自己余怒未消,可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吃,便不声不响埋头开吃。
这时对方将自己的汤匙递过来。
沈峤:“作甚?”
晏无师:“不是给你赔罪吗?”
沈峤莫名:“那为何给我汤匙?”
晏无师笑道:“方才我喂你,你不高兴,现在让你喂我,一人一次,不就公平了么?”
沈峤:“……”
他现在更想做的是将这碗鱼丸汤倒扣在对方头上。
……
碧霞宗的生活平淡温暖却过得飞快。
在赵持盈等人的见证下,沈峤让宇文诵正式行了拜师礼,他自己在教导徒弟的同时,也没有放下武功的修炼,日复一日,内力正渐渐往从前的水平靠拢,甚至隐隐还有突破的趋势。
赵持盈虽然担心碧霞宗人才青黄不接,但她也知道,眼下更重要的,还是教好范元白周夜雪等弟子,以免良才美玉没找到,就先荒废了原来的树苗。
有晏无师和沈峤这两位高手在,她对门中弟子的期许难免就更高了些,要求也更严格,大家叫苦不迭,只能向岳昆池求助,老好人岳昆池在师妹与弟子之间左右为难,每日都焦头烂额,鸡飞狗跳。
晏无师似乎就此在碧霞宗生了根,也不提告辞离开的话,碧霞宗总不能主动赶人走,更何况晏无师时不时还能指导一下他们的武功,即便这种指点是伴随着比刀子还刻薄的冷嘲热讽,碧霞宗众人也只好痛并快乐着地度过。
山中无日月,山外却发生了许多变化。
宇文赟掌权之后,奉雪庭禅师为国师,大力扶持佛门,又借为母亲祈福之名,广修佛寺,在宇文邕时期曾经遭受沉重打击的佛门势力,隐隐又有崛起之势。
另一方面,宇文赟则重用合欢宗,模仿先帝重用浣月宗的形式,允许他们的势力渗透朝中,监视百官,又让合欢宗与佛门各自在江湖上收拢势力,为己所用。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与合欢宗趁机大肆扩张,从长安开始往整个北方蔓延,许多中小门派在他们的威压威逼之下,不是投靠了佛门,就是被并入合欢宗。
灵隐寺,渡缘斋等,原本在江湖上名声不显的佛门宗派,悄无声息地被朝廷接管,由国师直接统辖。
而像桃花坞,平山堂这样的小门派,纷纷被合欢宗所灭。
甚至连终南派这样不算籍籍无名的门派,也因为掌门的死而分崩离析,最终被迫归顺合欢宗。
仿佛一夜之间,佛门与合欢宗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扩充势力,变成庞然大物。
晏无师昔日的假设,在半年多之后,便成为了现实。
第95章
清晨的泰山脚下,出现一名不速之客。
对方提着剑一路上山,脚步轻盈,如履平地,不一会儿便已经到了半山腰的碧霞宗门外。
赵持盈正带着众弟子练剑,听见当值的范元白来报,说青城山纯阳观来了人,正在外头候见。
碧霞宗与纯阳观的关系还算不错,有来有往,但伴随着碧霞宗的没落,纯阳观的壮大,从前几辈积攒下来的交情渐渐变淡,虽说纯阳观没嫌弃碧霞宗庙门小,但双方毕竟离得远,像上回碧霞宗遭遇大变,远水救不了近火,若非沈峤从天而降,等纯阳观那边受到消息再赶过来,黄花菜也都凉了。
山下的情况陆陆续续传来,赵持盈没有晏无师知道的多,但合欢宗与佛门势力急剧扩张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碧霞宗山高皇帝远,一时半会还能独善其身,但纯阳观这时候派人上门,必然是有要事。
正思量着,来者已在范元白的带领下走进来。
面容冷峻,仪表堂堂,步履平稳,伴随着他的脚步,握剑的手却很稳,并未出现半丝颤动。
看来纯阳观后继有人了。赵持盈默默叹道,有些羡慕。
“纯阳观弟子李青鱼拜见赵宗主。”
赵持盈:“你便是易观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不愧青城双璧之名,易观主真是好福气!”
李青鱼:“赵宗主过奖了。”
赵持盈:“我闭关许久,自出关之后,便未再见过易观主,他的武功境界想必更胜往昔了?”
李青鱼显然不是善于寒暄闲聊的高手,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是代琉璃宫传信,为了试剑大会一事。”
试剑大会?
赵持盈与岳昆池相望一眼。
“若我没有记错,试剑大会十年一回,今年算来,也才第九个年头?”
李青鱼:“虽然如此,不过前些日子琉璃宫的人找上纯阳观,说今年想借纯阳观之地提前举行,师尊答应了,所以让我前来送信,邀请赵宗主前往。”
方丈洲位于海外岛屿,常人寻之不至,岛上只有一个门派,就是琉璃宫,他们自给自足,很少参与中原武林各种厮杀争斗,但他们却很喜欢为中原武林记史载名,像“天下十大高手”这样常常被人挂在嘴边的排名,就是琉璃宫排出来的,十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也由他们举办。
琉璃宫弟子或许武功不高,也没什么名气,却因这一传统,江湖人若是碰见,都会给三分面子,毕竟人家跟中原武林没有什么利益瓜葛,用不着厮杀得你死我活,若是有人对排名不服,自可上门去找那个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没必要为难人家琉璃宫。
如果十年内武功大进,十年后榜上名次自然也有变化,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功这种事情,不是想蒙混过关就能蒙混过关的,谁天下第一,谁的武功更高,一目了然,哪怕伯仲之间,只要比上一场,也能知道个胜负高低。
试剑大会是武林排名谱上的衍生物,十年一回,广发邀约,谁都可以去参加,彼此切磋武艺。琉璃宫地处偏远,会借一处中原门派的场地来举行,被借场地的门派能够趁机扬名,自然乐意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