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少功笑了笑:“无心,你在我身侧,夜姑娘就不会看我了。”
无颜一听,喜上眉梢,冲无心扮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无心不明白,这丑八怪,高兴什么?
他并不执着于陪少家主出行,外面的花花世界,千好万好,不如衣食无忧的家好。
想必无颜也如此认为。
“少主,无策是不行的,他虽有算无遗策的本领,却不巧疯病发作。”
不消说,庄少功早已瞧见地上躺着的男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真是不凑巧,没有一个可堪重用?想来想去,庄家五劫,他能带出门的,只剩下素未谋面的“病劫”无名了。
其实,庄少功对自家豢养的死士,知之甚少。他笼统地知晓,庄家的子弟,历来禁止习武。
江湖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习武之人,忌杀毫无还手之力的凡夫俗子。
若犯了这一条,自有那武功更高的人来恃强凌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即使是魔教中人,杀了不会武功的名士,也会觉得颜面无光,十分晦气。传到江湖中,魔教大张旗鼓,灭了某某满门,这家人全然不会武功,总归是说不过去的。就好像杀了一窝活泼可爱的兔子,彰显一下魔教的威风,只会招来蔑视,沦为武林笑谈。
偃武修文,便成了庄家的明哲保身之道。
庄家家主及嫡系子弟不会武功,行走江湖,不怕魔教中人为难,却怕撞见宵小之辈。
譬如地痞无赖,对于江湖规矩,就是无知者无畏。
幸而,庄家代代相传,有一本武功秘籍,名为《天人五衰》。
此功可令弱者变成高手,也可令夜叉变成佳人,可令愚者变成奇才,也可以琴音眩术蛊惑人心,更可以令草莽变成神医。
习这门武功,或许有一瞬,能颠倒众生,独占风流,但下场,无一不是死。
迄今为止,习此武功者,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这也是嫡系子弟不得习武的原因之一。
这不是武功,是生老病死苦,五种劫数。
何人所创,为何要将世人的宿命,如此血淋淋地用武功呈现出来?
庄少功捉摸不透,时机未到,父亲也不愿坦言。
嫡系子弟不能练这害人的武功,便豢养了无数死士来研习——
无颜、无心、无策、无敌和无名,正是死士中的佼佼者。
“少主,”无颜指着自己,笑嘻嘻地问,“少主到底带谁去?”
庄少功收敛心神,挪开目光:“听闻,无名,很厉害?”
无颜一撇嘴:“无名,大哥么,厉害是厉害,一个痨病鬼!”
“哦?”庄少功是听说过无名的,此人医术高超,能起死人肉白骨。
——这样一位深谙岐黄之术的神医,竟然是痨病鬼?
“少主可知,无名和属下几个,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在庄少功看来,他们都一样古怪。
无心和无颜面面相觑,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才道:“属下几个本事微末,禀赋有限,只能潜习《天人五衰》中的一种武功。习成之后,分别冠以‘情劫’、‘老劫’、‘死劫’、‘惑劫’和‘病劫’之名。无名不同,他虽是‘病劫’,却五劫皆通。”
庄少功明白了:“无名很厉害。”
“无名天纵奇才。庄家百年来,能以一人之力,练就《天人五衰》五种武功的,仅此一人。”
无颜嫌无心啰嗦,抢道:“少主杀鸡岂能用牛刀?属下这样的死士,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少主要用大哥,还请三思而后行。”
无心道:“不错,这世上只有一个无名,却可以有很多无心。”
庄少功有些好奇,这二人,何以不遗余力地维护无名?
“若真如你们所言,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人物。”
无心道:“少主要见无名,须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无名不愿为人。”
“此话怎讲,”庄少功莫名其妙,“无名为人处世,有些弊病?”
“此生不愿为人,是无名的誓言。他从不溜须拍马,甚至不愿讲话。少主莫要怨他不恭敬,他的命,是主人和少主的,原本就不必阿谀奉承,剑从不奉承持剑之人。”
庄少功心里雪亮,这死士怕是有些气节,欣然道:“我理会得。万金买死士,一散无复还——父亲倾尽财力,礼贤下士,我又何尝不知。无心你瞧我,是不明事理的人么?”
无心这才走到屏风后,将床榻的帷幔一掀:“少主请移步。”
庄少功没料到,无名就在屋内。经过这两人一番说教,他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才踱近细瞻。
床上睡着一个少年郎。这少年郎,像是玉琢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是无名?”庄少功满腹疑惑,压低嗓门,悄声问。
无心道:“不错,这就是‘五劫’的老大,‘病劫’无名。”
无颜坐到床边:“少主,你不必拘谨,大哥他入定呢,天塌下来也听不见的!”
这少年郎,看似没什么特别,安静极了。庄少功一见,就觉得好,不像无颜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像无心那般俊美无俦。和他结伴而行,恰似兄弟二人,不大引人注目。
“既然如此,如何唤醒他?”
无颜笑道:“亲一下他,他便醒了。”
庄少功脸色微变,旋即明白,这是玩笑话。
无心看傻子般,睨了庄少功一眼,然后如同唤醒任何人那般,拍了拍少年郎的肩。
少年郎霎时睁开眼,一双眼清澄如潭,却好似空无一物。又闭上了眼。
“大哥,休要赖床,少主来了。”无心道。
庄少功忍不住想问,这几个人,论年纪,到底谁最大。
少年郎闻话,转过头,再一次睁开眼,看向庄少功。
庄少功和他四目相接,没能读出任何情绪,比起无心,这个少年郎,更像无心之人。
料想这人不喜欢奉承,自然也不喜欢虚与委蛇,他便单刀直入:“无名,我是少家主庄少功,我去乾坤盟,你去不去?”
少年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眼里有他的身影。
无心看了看少年郎,向庄少功解释道:“少主,大哥的意思是,悉听尊便。”
庄少功点点头,又问:“无名,你身体如何,要不要紧?”
少年郎仍旧缄默不言,空睁着眼,目不转睛。
无心看了少年郎片刻:“大哥说,不要紧,懒得动,不过,要带我出去,须得伺候我。”
庄少功惊了,不因无名狂妄,只因无名的神情始终不变,无心怎能读出这许多话来?
无心又道:“大哥道,不必惊慌,这是‘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庄少功无语:“有这样的本事,何不与我传音?”
“你不会武功,如何传音,”无心不冷不热地补充,“大哥如是言。”
庄少功汗颜:“好,有道理,何不开口说话?”
无心道:“大哥道,太累,懒得说。”
难道传音入密不累?庄少功犹豫了一会,终究忍住没问。
“——呵,后悔么,吵醒我,不带我出去,定不饶你。”无心语无波折,如同背诵诗词,一板一眼地说完,又沉吟道,“大哥的语气,毕竟和属下不同,还请少主自己琢磨。”
庄少功看着少年郎病恹恹的脸庞,不知这语气,当如何琢磨。
方才,他确有一瞬想要反悔。夜盟主比武招婿,他不过是奉了父命,去见见世面。他想挑一位好相处且不惹麻烦的死士同行。无名不愿开口说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想罢,他笑了笑,老实道:“我是有些后悔。无心告诉我,你不愿说话,我是知道的。知道,还要吵醒你,又后悔,左右是我的错。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反悔。”
少年郎静静地听完,终于动了——垂下眼睑,阖上双目。
这一回,不待无心传话,庄少功问:“你无名大哥又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