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玉笛飞声,响彻山峦,引得积雪无风而起。
曲调自悠扬而悲凉,悲入肝脾、凄感顽艳,倏忽转为诙谐,谑浪而不乏诡秘,似有所思,荡气回肠。无敌不通音律,却不由得为之倾倒,只觉浮生况味尽在其中。
弹词先生沉浸在笛声中,不理会段天狼的要挟:“此曲名为《悲骷髅》。”
无敌回过神:“什么叫《悲骷髅》?”
“据《庄子·至乐》记载,庄子到楚国去,在道旁看见一具骷髅,心生怜悯,问骷髅,‘你为何枉死在此处,我若让你活过来,你肯不肯’?骷髅道,‘我不知为何而死,但我死之后,不再受君王束缚,也不再为四时所累,远离人世纷争烦恼,自由自在,岂不比活着逍遥’——据此改编的曲目,便是《悲骷髅》。”
无敌默默地看着弹词先生,如今苍术落在段天狼手中,他受制于人,形势十分不利,弹词先生却还有兴致谈论曲中典故,偏偏自己还听进去了,却不知有何深意。
“圣尊,”段天狼听见笛声,狂喜道,“不错……是圣尊,圣尊还活着!”
弹词先生淡淡道:“山中只有死人,人死不能复生,阁下听不明白这曲子么?”
“圣尊天保九如,怎么可能死?快,快把五岳真形图交给我,我要见圣尊!”
无敌摸不着头脑,心道,段天狼满口胡话,只怕已经疯魔了。
眼见苍术为段天狼扼住,憋红了小脸。他无计可施,便要把羊皮囊扔过去。
就在这一刹,扬起的雪尘,在笛声中浩浩荡荡,汇成一股银浆般的洪流,围绕着段天狼,盘旋梭动,状如巨蟒缠身,忽地昂起头来,俯冲下去——
骤然穿过段天狼的面门,自脑后蹿出,化作一股血雾爆散。
无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本是极微小易化之物,却让这吹笛之人当作杀人的利器,- cao -纵自如。
说它是仙术,也不为过了。
苍术哇地大叫一声,他让段天狼扼在怀内,转瞬就让雪光迷了眼。
随后,一条雪尘汇聚而成的银蛇,环绕在他腰际,把他往前一推,还故意逗他似地,往他小脸上磨蹭。他胡乱用手拍打,银蛇便四散开来,化作漫天飞雪。
他受了惊吓,连忙扑进无敌怀里,不敢再看这诡异的情形。
无敌抱起受惊的苍术,心中的惊骇之情,亦难以言表:
“老先生,你说有一种武功,可以置身于九十里之外,杀人于无形之中……”
弹词先生神情冗杂,仿佛有些敬畏,不失温柔,还有些悲哀:“不错。老夫只学会些皮毛,不及此人万一。笛声漫过之处,山中的一草一木,皆在他心里。以他的耳力,只要他不想,谁能上山去?唉,尘寰扰扰,孽海茫茫。下海擒龙易,金盆洗手难。纵然放下屠刀,躲进深山,却还是免不了造下杀业。”
无敌不解道:“老先生,你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
“便是少侠要找之人,”弹词先生用雪掩埋了尸骸,“方才,他听闻少侠有五岳真形图,愿意与少侠相见,才留了你二人- xing -命,随老夫来罢。”
弹词先生向无敌索要五岳真形图,验明真伪,让他扛起棺材,带着苍术,随自己进九老洞。
洞里不见天日,甬道错综复杂,有许多渔网般的小洞,时而挂满奇大无比的蝙蝠,时而爬满冰蚕,若非有人领路,哪怕是武功盖世的高手,也只会困死在洞中。
无敌步步为营,行了有三里地左右,终于看见了光亮,正要出洞,忽觉劲风扑面。
他侧身避让,劲风钉入石缝中,竟是一枚枣核。
“白爷,”弹词先生见状,出洞唤道,“来的是客人,别伤了他。”
无敌和苍术跟上去瞧,原来是一只半人高的白猿猴,正蹲在洞口,咀嚼个不停。
弹词先生取出装着五岳真形图的竹管,交给白猿:“领两位客人去见你家主人。”转身向无敌道:“老夫内息受阻,要去调理一二,少陪了。”
无敌一头雾水:“且慢,老先生,这白猿的主人,就是姓玉的高人?”
弹词先生不答只道:“可叹缘成业,非关行昧藏。”说罢,摇了摇头,飘然而去。
无敌听苏谷主吟过这两句诗,不知当作何解。
他救人心切,也顾不得细思,随白猿走了十里山路,登上一座雪峰。
峰顶断崖披皑,一望如玉,又好似一道雪瀑布,凝挂在苍穹中。
行至此处,地势高绝,已非人境,却不乏依山结庐的人家。
山路两侧,不乏茶铺、打铁铺和估衣铺,热闹好似村寨。茶铺前,一个妙龄少女言笑晏晏,正和掌柜说着话:“可不是么,家师向来认为,五味乱口,但鲍老前辈你家的斋饭……”
苍术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瞧着少女的倩影,叫了一声:“云苓姊姊!”
少女闻话转身,看见苍术,快步上前,又看见无敌,不由得脸上一红,矜持道:“你……你怎么来啦?”
苍术激动道:“谷主让我来找活神仙,不,是这位无敌哥哥要找活神仙,我……”
名唤云苓的少女拉住他的小手:“你慢慢说,路上吃了不少苦罢?”
无敌见这师姐弟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离愁别恨,而白猿急于要去断崖,不免有些焦躁。
“这位公子,多谢你照顾我师弟,”云苓察言观色,一指斜对面的屋舍,“家师在此静修,我带师弟去拜会她老人家。公子见过了玉前辈,不妨移驾前来一叙。”
无敌心道,你师父妙罗坤道,是个道姑,怎么好叙话?你和苍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有许多话要叙,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意思打搅?
他憋了几句打趣的话,严肃地点了点头,把苍术交给云苓照料,提气追上白猿。
白猿见他使出轻功,竟也不甘落后,飞檐走壁,顷刻便奔至峰顶断崖处。
一名白衣男子衣袂飘飘,正候在断崖云海前,他自白猿手中接过五岳真形图,待无敌走近,微微一笑,抱拳见礼道:“苏贤弟让阁下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无敌见他手持玉笛,称苏谷主为苏贤弟,便问道:“尊驾,就是玉前辈?”
玉非关道:“一生寸功未立,前辈二字,可不敢当。”
无敌细细端量玉非关,气质谈吐皆儒雅,直教人如沐春风。
心道,苏谷主教我见了玉非关,最好恭敬些,哪怕受些屈辱,也总不会害了我。本以为此人脾气古怪,今日一见,却是个极谦逊的- xing -子,真教人闹不明白。
他把上山求医的原委讲了一遍:“我大哥筋骨尽碎,本想请苏谷主医治。苏谷主称,前辈你精通接骨之术,天下无人能出左右。不知可否烦劳前辈,为我大哥治病?”
玉非关听罢莞尔:“苏贤弟于在下,恩重如山。昔年把予他五岳真形图,便是要满足他一个心愿。如今他把图赠给了阁下,人情也就转给了阁下。别说替令兄接骨,就算阁下是要锦绣膏梁,问鼎江湖,乃至舆图换稿,在下也一诺无辞,自当尽力。”
无敌一怔,听玉非关说来,这问鼎江湖、舆图换稿,似乎是举手之劳。一副风流蕴藉的模样,像是哄惯了无知少女,口吻殷切亲热。他心中生疑,觑了玉非关片刻:“……打扰前辈清修,已是惶恐得很了,但求前辈出手为我大哥治病。”
玉非关颔首,引着无敌顺断崖边的石阶往下走,进了一处洞府。
洞府不大,除了做厅堂的石室,还有两间卧房,最里的一间门扉紧闭。
玉非关让无敌把无名放在石床上,兀自立在床前,也不动手诊脉,静静地听了会儿,忽地转过身,拎来一壶热水,替无敌沏了一碗茶:“敝处简陋,没什么好招待,唯有这峨眉雪芽,采自白雪未尽、春芽初萌时,清心养- xing -,别有一番滋味。”
无敌哪有心思品茗:“玉前辈,我大哥他练一门功夫,如今散了功……”
玉非关道:“阁下不必着急,令兄练的是《天人五衰》,来自阳朔庄家,是么?”
无敌本以为玉非关藏身于深山,和苏谷主一般,不通江湖事务,听闻此言,不由得惊诧莫名:“前辈怎知,我大哥练的是《天人五衰》?前辈与庄家有交情?”
“说来话长,终归是因在下而起。其实,阁下不必找在下。令兄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以令兄的天资,定能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机,回归正途。若是堪不破,在下再出手为他接骨,也不迟。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前功尽弃,委实令人扼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