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那样苦。”卿程喃喃道。
“卿师傅!”
他直起身微笑:“好了。”
“咦?”姣儿伸开十指看了看,在弦上挑了一下,惊讶不已,“声音清脆得多了,我说怎么我方才拨的声音和以往你拨的不一样!”
“你喜欢,就慢慢练罢,我出去走走。”
姣儿一下子跳起来:“喂喂,刚才的话才说了一半,怎么可以搁下就走,卿师傅,你对王爷很不好哦,我都看不下去了!”
卿程静静看她:“你还小,怎么会明白。”
“什么小,我都快十七了!”她不服气,“我若嫁人,夫君会和卿师傅一样年纪。”
卿程怔了怔,浅浅笑开去:“嗯,你说的是。”
姣儿立时大窘:“不要笑,我在说正经的,王爷那样关切你爱惜你,你却一点也不领情,还动不动就提剑就要斩要杀的,上个月王爷又受了两次伤,你理也不理问也不问,道歉也不说一句,怎么能这样,王爷很苦的呀!”
即使是有点发怒,也如窗外盎然的春意一般可爱,这般一个又娇柔又憨气的女孩子,卿程怎冷得下脸:“说他待你好,我倒信的,这样为他抱不平。”
姣儿立刻澄清:“不不,你别瞎想,我可不是对王爷有什么心思才替他说好话,王爷不喜欢女人的,全郴州都知道。”
卿程淡然道:“这与我无干。”
“怎么无干,卿师傅,你说这话太伤人了!”她忿忿道,“王爷那么喜欢你,我都看得出来,你别那样瞧着我,大家富户里,戏班书馆里,这事多的是,谁说都是脏的见不得人的,有很多是真心实意的,像越老板和容公子,一辈子能遇上个待自己好的人,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要是不珍惜,白白糟蹋老天送给你的有缘人!”
卿程微讶:“这是你盯我吃饭着衣外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让他想起小宁在冷盈身边的吱吱喳喳,不由有点怀念起这两个孩子来。
姣儿气结:“卿师傅,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他幽冷望向窗外,泛翠的枝条,含苞的芳蕊,转眼,又是一春。
他在这里,已经整整九个月。
春风又绿了大江两岸,他却仍困在深院高墙不见天日,本是受人囚锢,如今却被指责不识好歹不予回报,这世上之事,何等可笑!
“你养过鸟儿没有?”
姣儿奇怪地看他:“没有,不过王妃倒是养了两只画眉,从前我喂了一个月。”
“你给它吃喝,给它筑窝,怕它闷,再寻来另一只鸟陪它,日关切夜照顾,怕它冷,怕它病……”卿程转过头定定瞧她,“可是,你有没有问过它,是不是愿意待在笼里?”
她傻傻地摸头:“鸟儿又不会说话,我怎么知道。”
“可我会。”卿程冷冷道,“只是,没有人理会。”
姣儿似懂非懂,努力想他的话,忽见他领口有一点凌乱,便不自觉上前帮他整理。她自幼为婢,这些事是做习惯的,卿程倒是一怔,微窘地要向后避,她又往前一伸手,忘了指上的义甲,一下子划在卿程颈上,甲片尖锐,登时见了一道血痕。
“哎呀哎呀糟了,我去拿药!”姣儿微恼,“乱动什么,王爷晚上回来,又要问个不停了。”
“一点小伤,不用上药罢。”
“那怎么行,从前马棚的老张也是手上划了个小口,谁想到慢慢越来越严重,又肿又烂,后来竟死了!小伤也不能大意呀。”她急三火四地翻着药箱,“卿师傅,你坐在那里不要乱走。”
卿程喃喃道:“若是一死,倒也干净。”
药箱砰地放在桌上,姣儿娥眉倒竖:“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晦气话少讲!”
卿程淡笑:“是你先说的。”见她笨拙地剥着指尖细带,便伸手帮她将玳瑁一一除去。一抬头,不由诧异,“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发热么?”
“没有!”她有点凶地移开眼,“头歪一些,我给你上药。”
卿程只得由她去,拨发扯领地给自己上药,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不屑讥讽。
“好个清高的卿师傅,王爷两三天不在,便露出原形么?”
卿程还未开口,姣儿已经恼了:“谁敢乱闯卿师傅的院子,王爷一天不在,便仗了人放肆不成!”
一个人站在门口嘲道:“我还有人可仗,你这小丫头无倚无仗,就敢和王爷的人勾三搭四,胆子也不算小了。”
姣儿大怒:“杨侍卫,你要乱吠回你自己哪儿去,这里没有人欢迎疯狗!”
杨侍卫嘿嘿一笑:“我来瞧瞧王爷养的这人过得怎样,不知王爷能新鲜多久。”他瞧着卿程啧啧,“也算不上倾城倾国貌,怎么就迷得王爷神魂颠倒,想必某些方面功夫不错,连这小丫头也唬了去……”
一只玉瓶丢过去,姣儿怒气冲天,左右瞧瞧,顺手抓过一把扫帚就冲过去,杨侍卫绝没想到这小婢平时娇柔又可爱,居然会有这么大火气,一愣之间,被一扫帚拍在腿上,不由又惊又怒,佩剑“铛”地出鞘,而眼前寒光一闪,已有另一把长剑凝然指在眼前,冷冷道:“你敢伤人?”
杨侍卫暗惊,这一剑速度极快,他竟不及避让,没想到这练舞的小子居然有一手好剑法,倒是自己低估了他。
“出去。”卿程淡然道。
杨侍卫谨慎地后退两步,将剑收起,讥弄道:“你内功已废,剑法再妙有什么用,虚张声势,也不过是王公贵族养的一个玩意儿,等得腻了厌了,也就没有你嚣张的……喂!”他忙躲开又拍过来的扫帚。
姣儿气得脸通红,大声叫道:“门外的人都死哪里去了?疯狗进来怎么没有人拦着?”
话音未落,门外侍丛果然涌了进来,杨侍卫见状,冷笑一声,施施然转身而去。
卿程凝视手中剑,对姣儿冲着一群侍卫大发脾气恍若未闻,慢慢退回房内。
手上有了力道,内息也有了绵绵之感,这半年修习内力武功比过去十年还要勤勉,如今已渐有成效。有时候,仍感觉像在一场梦中,似睡似醒。
这些,是有人逼他学的,而原因为何,他却并不知晓。是负疚?还是弥补?是真要让他艺成杀那人一泄胸中郁滞么?
他淡淡一哼,怎么可能?他便再练二十年,也不是朱祁沧敌手,何必给他戏弄开心!
“卿程,你不练剑法,我可要不择手段啦。”
“内功要天天习,你今晚若偷懒,我便要勤快了。”
那人低语谑笑,仿在眼前。
手蓦然紧握剑柄,狠狠掷了出去。
“为什么我不早知,这两天他不在府里!”
如果早知,说不定……便逃了出去。
从未如此恨过自己不关心朱祁沧行踪,大好机会,转瞬即逝。
懊恼不已,连姣儿骂完了众侍卫后回到房里和他说了好几句话也没注意,直到她气鼓鼓说道:“疯狗乱吠,当然不必放在心上……”他才回过神,莞尔一笑:“嗯,很了不起。”
没头没脑一句,让娇憨的少女愣了半天,想了又想,忽然大悔,“哎呀哎呀,给他瞧了去我那么凶的样子,怎么办怎么办?”
十三、
凉夜寂静,便显得兵刃相击声格外清晰。
一道身影从二楼栏台翻跃而出,如白云出岫的轻灵,身姿妙极,钦王爷却登时吓了一身冷汗,一拍栏杆纵身飞掠湖面,刹那探臂揽住落向湖里的人影腰肋,安全落在岸边。
“你根基尚未打实,没学会走就想先跑?”他气骂,“还敢用什么华而不实的身形,我教你如何应用剑法,你先把剑舞放一边!”
卿程心不在焉地听他训了一阵,忽然淡淡问道:“你既是断袖之人,为何要娶妻?”
朱祁沧一怔,慢慢展开笑意:“你肯关切我的事?”
卿程听他这样说,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唉,我盼你问一句也不成么!”朱祁沧拉住他,“陈氏一族曾经获罪,她为避祸嫁我,不过是寻个挡风伞,如今陈氏再兴,早要接她回去,她却不肯。”他眼中含笑,仔细瞧卿程神色,“你问这个干什么?”
卿程想了想:“王妃既然不肯回去,必是感念夫妻之情,她对你情深,怎能容我?”
朱祁沧顿时啼笑皆非:“原来你怀的是这个念头,你不用想了,她从不管我的事,我也不管她,你想借她手逃遁,是绝不可能。”
卿程心微微一沉,他本不擅心机手段,从没想过借助谁人之力,如今不由暗恼自己太过迂直,远不如鹿肖玉狡黠机变。
朱祁沧一笑扯他:“少想些有的没的,我取酒,咱们喝个痛快。”
长剑一记寒芒掷了过去,卿程径自往水榭走,“不喝。”
朱祁沧追上前去,一把抱住他,低低笑道:“喝一点罢,这次保证不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