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肖玉媚丽的眼一瞪:“还由不得你来教训我,明日我自会登场,不劳你费心。”
他这话一出,班里所有人才松了口气,台柱肯上场,自是再好不过,只可惜鹿肖玉在,另一位顶梁柱便不会走到台前。
卿师傅倒是微微一笑,将手中长剑递给近前一个少年,翩然出了厅殿。
二、
卿程信步踱行,慢慢回到中庭小院,钦王府覆地宽广,院落极多,惊舞班三四十人,除了年少弟子,班主及几位师傅竟一人一座厢房,他谱曲编舞时喜清静,更是独独单配了一间小院给他使。
进了院门,听得身后仍有脚步声,从宴宾大厅外一直跟他回来,不由微一蹙眉,低声道:“在下要休息了,尊驾请回吧。”
背后一人低沉笑道:“师傅贵姓?”
卿程微一犹豫,钦王爷庆生辰,客人已有提前几天入府祝寿的,他虽不爱与人攀谈,但来者非富即贵,却是轻易不能失礼得罪的。
无奈回身:“在下卿程,不敢称贵……”
话未说完,怀里已被塞了一个酒坛,不由愕然抬眼。
面前的人贵介英伟,高大挺拔,手里也拎着个酒坛笑道:“卿师傅既然明日不上场,何妨一醉?”说着,便仰头对着坛口豪饮起来。
卿程不免有点啼笑皆非,这人素不相识,却平白无故地拉他喝酒,虽然莫名所以,便如此盛意,倒不好推了。
他酒量也不算差,便也喝了几口,隙间见那人饮了一阵,停下来定定看着自己喝酒,不由疑惑,也放下酒坛,微笑道:“怎么?”
“我方才在宴宾厅侧门,看见卿师傅的剑舞……”那人缓缓道,眼仍定在卿程身上,看他在绿柳枝下静立,白衣水袖映着皎月,清傲如鹤,不由眸光流连,由衷而赞,“先帝果然没有过誉,倾城之姿!”
卿程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素来少与人往来,远不比鹿肖玉长袖善舞,这样明白坦直的赞美,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抿了下唇,仍是微笑:“尊驾过奖,先帝赞誉的乃是家师,卿程学的不过皮毛而已。”
“皮毛?”那人一笑,“是卿师傅太谦,倘若皮毛也能让人神魂俱失,我倒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称得上丰姿绝代。”
卿程哑然,这人就是一心赞他了,任他说什么也当是谦逊。
那人意兴遄飞,毫不客气地拉起卿程直奔房门阶前坐下,仰头又饮几口酒,侧头凝视他,一双深晦的眼,看不出情绪。
卿程捧着酒坛,被他瞧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颇有些不自在,只好仰头望向天际,空中一轮玉盘,皎皎清辉遍撒人间。
树间掠过轻风,悠柔摇曳,是绯儿师姐也摹仿不出的极妙的舞姿,千树千姿,万花万态,那枝枝叶叶,才是倾城。
“你为何,将出场的机会推给别人?”
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幽幽徐徐,在清寂的夜里,格外入耳。
卿程淡淡一笑,并不言语,这陌生人有好奇心,他却并无郁黯的心事吐露。惊舞班的台柱也好,剑舞的传人也罢,平平淡淡的日子他很满足,无心与谁相争。
而那人偏不让他清静,又道:“倾城果有倾城姿,你不登台,便掩得住风华了?”说着,起身折了一根树枝,回到阶前坐下,在地上慢慢写出“倾城”两个字来。
卿程微晒,取过那人手中树枝:“此‘卿程’非彼‘倾城’,倾城的是剑舞,不是卿程。”
树枝划过之处,“卿程”二字呈于地面,一笔一划,也如剑舞。
那人细细端详这两字,半晌,向卿程抬眼一笑,眸光深处,像有什么在流转。
他取回树枝,又写了两个字,然后比了比自己。
卿程凝目,地上是“祁沧”二字,见了那人动作,方知他有来有往地把自己名字写了出来,不由有点好笑,这无人静夜,两人大男人像孩子一样你写你的名我写我的名,这彼此通了名姓,便算相交了吗?
正想着,那人忽然拉起他的手,指尖抚过他的掌心,他一怔,忙向回缩手,那人却牢牢抓住,指腹轻轻按揉他掌中习剑磨出的厚茧,笑得自然。
“果然有年头了,我习武,执弓握戟二十年,也不过如此。”
卿程哪有心思听他,只想挣开,这人实在古怪,两个男子拉拉扯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怎的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那人果然是习过武的,卿程挣了几下都没能挣开,心底一怒,左手瞬间前探,夺过那人手中树枝,信手挥出一式迎风抹袖,那人识得厉害,急忙大退三步避开。
“好剑法!”
那人看衣饰必定身份显贵,却甚是平和,不怒不恼,反倒由衷赞了一声好。
卿程执着树枝,反而不知是该继续以枝作剑击过去,还是怒目相斥,心念一动,恍悟出些什么。
于是不知该笑该气地道:“呃……我没有那种……我不是那样……尊驾还是请回吧。”这话实在不好讲,不知会不会得罪对方?他是作了什么举动引起那人误会,还是有什么特质吸引了他的兴趣?
没错,这世上有样人,有着奇怪的喜好,就是———龙阳之癖!虽然他也曾见过识过,但是抱歉,他没有这方面兴趣。
想着明日该警告小宁那孩子,本就生得过于标致,又傻头傻脑,要不是早已嘱了冷盈好生护着,恐怕不知被人拐了多少回。其余孩子,虽然俊俏之人不少,但如果禁不住富贵诱惑,他也不必强自cao心,至于肖玉……算了,他不迷惑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自若笑笑,并无一丝被识破的恼羞成怒,仿佛断袖之好乃是天经地义,毫无半点尴尬。这反倒让卿程有点不自在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化解有点窘然的气氛,但一见对方眼里闪着刚开始自己还未意识到,但现在却明明白白流露出来的类似倾慕的光芒,不禁又万分希望他即刻识趣离开。
过了半晌,卿程开始叹气,眼前的人原来不懂看人脸色的,仍是笑吟吟地站在原地看他,看得他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具备了小宁或肖玉容貌的一半。而事实他很清楚,那么只好认为这位贵人眼睛有问题了。
好吧,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他抛去手中树枝,想想又向那人施了一礼,便自顾自转身入房,合上房门,料他总不至死缠烂打地硬闯进来吧!
静候须臾,门外人忽地笑道:“卿程,明日此刻,我来领教你的剑法。”
卿程自是不理会,他学的是剑舞,不是剑术,何谈领教,与这样的人纠缠实在无益,当下也不作声,自行去床上解衣而卧,悠闲入眠。
门外,不知何时,人已离去。
钦王府从一大早就鼓乐喧天,宾客满座,戏班、杂耍、歌舞……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恨不能将整个湘南的玩乐都搬入府内。到了日入之末,天色微昏,惊舞班的剑舞放在押轴,还有半个时辰才登场。
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但也有人闲得让人看不过眼。
“阿程,你要是敢走,我叫小宁和盈儿一天找你十七八个麻烦!”
卿程只好又坐了回去,苦笑绯儿师姐又娇又蛮的脾气仍然一如当年。
足上缠了一圈厚厚白布的女子笑起来依旧俏得炫目:“别人都忙,只有你闲着,我不拉你说话拉谁说话?要不,你去替了邵师哥的位子,放他得空多陪陪我?”
“班主不是人人做得来,我又懒又不爱管事,还是自去谱曲编舞的好。”
绯儿纤指狠狠一戳他:“对,你就是懒,台柱你也懒得当,平白让鹿肖玉这小混蛋嚣张三年!你和他同年,怎么他年少恣狂,你却沉静得像个小老头儿?真不知什么人才能激起你的脾气!”
卿程悄悄向旁边移了移,师姐的指甲还是一样尖利无比,小时候师兄弟几个没少吃苦头,如今大了,可知道躲了。
“师姐,你还要耗下去么?师哥都等了这么多年,你们两人老是吵来吵去怎么行?”这次还吵得双双从山坡上跌下来,真不知下回还会出什么事。
绯儿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俏俏地戏谑:“我在等你呀,呆呆小程儿!”
卿程真的有点想落荒而逃了,这要让别人听了去,会歪想到什么地方去?
“师姐,你别戏弄我了!”
“哪里有,我戏弄你干什么。”绯儿忽然正经起来,“你也二十岁了,却还是七情不动六欲不生,见了女孩儿家眼都不斜,长姐如母,我不该急么?”
卿程失笑:“师姐,你理好自己的事再管我罢,何况,你怎么不说肖玉去?”
绯儿鼻子一哼:“我管的了他么,他十三岁就知道自己找乐子,寻上门的姑娘争得几乎打破头,连男人也三不五时来登门,我只求他洁身自好,别给班里惹来灾祸!”
卿程微微笑着:“肖玉自知分寸,何况他结识不少人,纵有麻烦,也会有人主动出头解决。”
“那是讨他欢心!这些达官显贵,多是虎狼之人,能安什么好心,莫不盼着多出个三灾五难好给他们挟恩以报的机会,借机占些便宜甚至吞吃入腹。”绯儿冷冷道,“咱们虽是舞师,就算是进过宫在御班里挂了名,在这些人眼里也是下九流,和梨园的戏子有什么分别!”
“达官显贵里,总也有一两个诚心挚意值得结交的……”卿程叹着气,惊舞班的孩子虽不若梨园的小伶任人买卖,但也确是卑微,若叫人欺了去,也是一样打落牙齿各血吞,说什么谁比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