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如果他无法修复湛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陆必行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第一百天,早晨,刺眼的阳光把他从沙发上唤醒,他撑了自己一把,变形沙发这次却没能成功领会主人的意图,又死缠烂打地把他包裹在了里面,陆必行叹了口气,推开糊在下巴上的软布,坐起来,盯着沙发一角醒盹。
忽然,他散乱的目光渐渐聚焦,发现自己手指下面,有一根掉进了沙发缝里的头发。
陆必行猛地坐直了,变形沙发也连忙跟着他绷紧了皮。接着,他近乎虔诚地俯下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发丝,一只手往外拉,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那根头发不长,圆柱形的发根,很直,是某种特殊的褐色,在暗处看时,接近于纯黑。
是这个房子另一位主人留下的。
陆必行就捧着那根头发,发了三个小时的呆,直到客厅里的家用医疗舱对他提出了警告,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用镊子把头发夹起来,放在了实验用的玻璃片里密封好,过了一会,又仿佛觉得不甘心,找了一台打印机,用树脂打印了一颗圆珠,把那根头发包在了里面,乍一看,像一颗剔透的发晶,贴身放好。
然后他一边起来去刷牙,一边顺手翻阅自己头天晚上写的笔记。
隔了一宿,他感觉昨天的自己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于是果断将个人终端里的笔记删干净,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百次删自己的笔记。
陆必行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胡茬遍布,衣衫不整,胸口有一块刚沾的水渍,皱巴巴的,不知道几天没换过,脸颊凹陷,许久来不及打理的头发几乎快要垂到肩上,自来卷显得越发凌乱,还在没精打采地滴着水。
陆必行是惯于讲究形象的,见了自己这副熊样,他本能地呆了片刻,可是实在提不起兴致收拾,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地在墙上拍了几下,把镜子翻转了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他的门。
电子管家死机了,智能家居就只剩下原始自带的功能,大门用冷冷的机械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说:“来访人:薄荷,登记身份为:您的学生,是否接待。”
陆必行叹了口气:“不。”
他实在不想见她,倒不是对小女孩有什么意见,任何人与世隔绝的宅上一百天,都会变得不想见人。
大门安静了,然而片刻后,他的个人终端不安静了——个人终端上亮起了“监护人义务”提示。
薄荷还有十四个月才满二十周岁,虽然在特殊时期,她早和大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但法律上仍属于未成年,联盟未成年保护法规定,未成年人的法定监护人不能无缘无故断绝与被监护人的联系。
陆必行双手撑在水池上,一低头,啼笑皆非地“嗤”了一声:“……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
他打开个人终端,直接进入系统,把联盟相关法令全部删除,那玩意终于安静了。
可是陆必行闭上眼,在原地沉默了半分钟,还是去给女孩开了门。
等在门口的不止是薄荷,四个学生全都到齐了,薄荷才开口叫了一声“陆老师”,已经话不成音,站在门口哭了起来。
陆必行的目光从学生中间穿过,落在他的小花园里,看见园艺机器人和跳舞机器人都已经修好了,重新充电上了油,外壳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小花园疯长到挡光的杂草都不见了——难怪一大清早他就被阳光晃醒——院里被人栽满了花,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热闹得过了头,显得审美有点艳俗。
“别哭。”陆必行努力了三次,可实在是逼着自己也笑不出来,他因此有点愧疚,只好将他们让进来,“你们整理的花圃吗?谢谢了。”
“老师,”怀特说,“我们来帮你,行吗?我们来帮你一起修复湛卢的系统。”
陆必行心想,就你们那点一知半解的水平,也就能帮忙修机器人和端茶倒水了,还能干什么?
但他还没来得及婉拒,斗鸡就眼圈通红地自己先把话说了:“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陆老师,你让我帮你倒咖啡吧。”
陆必行:“……”
这四个小少年,是北京星唯一的幸存者,跟着他一路流浪、一路拼命地长大,此时围着他委屈成一团,像四只战战兢兢的小流浪动物,陆必行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像林静恒一样,每天凌晨雷打不动地起床例行训练,但又有另一种克己,即使万念俱灰,他也依然是老师、是监护人,宁可委屈自己,也总不想伤了孩子们的心,只好点头答应:“行吧,以后端咖啡就交给你了。”
不料这心软之下的一点头,算是把千里河堤撕开了一条口子——头几天,四个学生每天定时定点地跑来找他,陆必行不方便在学生们面前邋邋遢遢,于是强打精神,好歹把自己收拾出了一个人样。
这些小流氓们老实得都不像他们了,安安静静地进出,来了也不多话,先指挥着家用小机器人把家务打理好,偶尔还带一点小装饰,到处给他添些没用的东西。学生们看不懂高深的技术论文,就真的勤勤恳恳地干起端茶倒水的事,不懂也不随便乱问,有问题就自己去隔壁的小房间小声讨论,然后在傍晚离开前,再小心翼翼地把一天的讨论成果说给陆必行参考。
当然,这四位臭皮匠,顶不了半个诸葛亮,学生们提出来的东西都很幼稚,非但没有帮助,还要让陆必行每天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他们纠正常识性错误……倒是无形中让他多说了好多话。
而后渐渐的,工程部的人也开始腆着脸跟着未成年们往他家里混。
刚开始是一两个人,来就来了,到最后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陆必行家里的咖啡都被喝完了,他才发现整个工程部的核心研发人员几乎全来报道了。
陆必行站在楼梯间上的小吧台后面,莫名其妙地举着装咖啡豆的空纸袋,拍开屁颠屁颠围着他转的咖啡机,又低头看着在他家客厅里聚众蹭饭的工程师们。
他家没那么多桌椅,让几个年纪大的老工程师占了,其他人要么席地而坐,要么拎着电子笔在旁边站着,围着他那死机的电子管家开会。
“哎,”陆必行敲了敲金属的楼梯扶手,楼下安静片刻,工程师们集体抬头看着他,“我说各位,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是请了长假,不是把工程部的办公地址改到我家了吧?物资紧缺,大家都吃配给,少爷家也没那么多余粮,半年的咖啡储备都让你们祸害完了,大家赶紧散了吧。”
“没关系陆老师,我们跟总长申请了,特批给你几袋咖啡豆。”一个老工程师站出来说,“总长交代,湛卢的数据库如果不能修复,我们在技术发展方面至少多走百年的弯路,您不能把我们排除在外啊。”
陆必行抓了抓头发,这托词纯粹是他想请假,用来忽悠总长的——湛卢的数据库里储备的大多是联盟的技术,陆必行以前其实大致看过,尖端归尖端,但很多东西花哨大于实用,再说,战前联盟的财力和生产力是第八星系能比的吗?联盟能实现的东西,不代表现在的八星系也能实现,技术不能实现,不过就是一纸趣味小论文。论价值,其实还不如霍普留下的农场模型有用——不然林静恒早就拿出来共享了。
陆必行搪塞说:“再前沿的技术,能否应用,也得看有没有生产力做基础,第八星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和秩序,总长大概理解错了,湛卢……湛卢应该属于一个长期战略,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耽误工夫……”
“陆老师,”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打断他,直白地跳过官腔,说,“你不用解释,其实我们知道,那都是你请假的借口,你觉得修复湛卢数据库是你的私事,不愿意拿自己的私事给大家干——可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从穷乡僻壤的红霞星出来,从一个人造生态系统维护工人变成工程部的工程师,是因为我愿意跟着你,而你也选择了我。”
“上班没时间,我们可以下班再来。”
“陆老师,是你跟我们说,工程部是一个团队的。”
“陆老师,咱们部门的宗旨不就是‘永远挑战更难的’吗?”
“更难的在这里,我们来了。”
陆必行拎着空空如也的咖啡豆纸袋,张嘴又闭上,看着这些人,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都来了。”
第八星系纵然穷乡僻壤,也能生长出很多像陆必行一样野路子的民间工程师,他们本来积年累月地蒙尘在那些灰头土脸的行星上,仓促被人挖出来,裹挟进乱世,懵懵懂懂。
至此,终于渐渐露出了应有的锋芒。
你没有放弃过的人,也不会放弃你。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不大,家居设计就是三四个人的空间,偶尔招待亲朋好友聚个餐没问题,但把整个工程部都装进来就很捉襟见肘了。
地下室都被他们这伙人占满了,第八星系的非主流工程师们每天大猴子一样,以各种姿态趴在地下室的体能训练器上——跑步机上坐了三个,失重平衡训练仪被搞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四五个人挤在里面还不肯老实,七嘴八舌地争论吵急了眼,一点也没有文化人的风度,充满八星系特色的污言秽语满天飞,一个工程师被挤了出去,一怒之下把训练仪启动了,那几个朝他出言不逊的同事顿时好似进了滚筒洗衣机,集体脑震荡,进了医疗舱。
闻讯赶来的陆必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在门口贴了张“家规”,第一条就是醒目加粗的“动口不动手”,并赶紧把“危险物品”都暂时转移到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