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只是慢慢趴在桌子上,用没肿的那边脸贴着桌面,看向窗外的眼神茫然无措。
寂静的夜里,远处只有几盏灯火。谢琅呆呆望着高悬空中的明月,突然笑了下,他对简竺道:“还好不是子骆受着。”但很快他又低落下来,在一片虫鸣声中很慢很慢的说道:“兰珘,我看见爹的白发了。他年纪大了,今天这么一气,我怕他老毛病又犯了。”
“……”
“但倘若我不和爹争,我将子骆置于何地?”
“……”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难道不管怎样都会辜负一个人吗?”
“这世上怎么就没有双全法?”
……
简竺听谢琅说了很多,直到他沉沉睡去。在梦中他的眉也是紧皱着,面上有冷汗渗出。
简竺心里沉甸甸的,酸涩堵在喉咙。这种时候他连抱住谢琅安慰上药都做不到。
他被困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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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父限制了谢琅的行动,让他好好想想。但两人总有办法见面。
燕子骆心疼地抚上谢琅仍旧有些肿胀的脸颊,叹道:“傻子,自己挨罚,推我出门倒是推得快。”
谢琅低低道:“……对不起。”
“你太老实了。本就是我先心怀不轨,你该直接推给我,我来受罚。”
“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是我无能,护不好你。”
“不…不是…”
燕子骆放开谢琅,低头轻轻在他脸侧烙下一吻。
“澄思,别急。”
三天后,燕子骆登门拜访。
谢父也是没想到这家伙胆子这么大,脸皮这么厚。他看着这个他曾经很欣赏的年轻人,如今眼里都是厌恶。
出于礼貌,谢父忍着气将人弄到书房。
谢琅在外面,胆战心惊地听着屋内由一开始的寂静到后来的霹雳乓啷再到最后又重归于平静。
等燕子骆出来后,他不可置信道:“你脸……不,你腿怎么了?”
燕子骆摸了摸微肿的脸又看了看有点瘸的腿,不甚在意道:“让长辈消消气。”
谢琅睁大眼:“爹他……”
“没有,伯父不会同意的,他只是解了你的禁。”燕子骆看着眼前人黯淡下去的眼睛,回想起出来前谢父对他说的话——
“……你这辈子都别想我们能原谅你,谢府也永远不欢迎你。”
“……是。”
“要不是看在我儿子的份上,你今天别想保住这条腿。”
他摸了摸谢琅的头,轻轻笑了一下。
“澄思,你记得,无论怎样,你是他的孩子。”
屋内——
“老爷,这样真的好吗?”谢母皱眉。
谢父冷哼:“难道真要把他逐出家门?他到底是我的孩子。”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我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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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之后,谢琅解禁,但他也很少出门了。
直到三个星期后,有小厮塞给了他一封信,随信附着的还有一份大夫的诊断。
谢琅看完后宛如晴天霹雳,他踉跄了一下,转身就冲出门去。半道上还撞到了谢大哥,但他只匆匆扔下一句抱歉就头也没回地跑了。留下谢大哥站在原地揉着肩疑惑不解。
“哎这小子……”
简竺记得,燕子骆的身体并不好。
疾病来的突然而且迅猛,等谢琅得知时,燕子骆早已病得起不来床了。
“是我……”他颤抖着站在燕子骆床前,“是我……”
满心的不可置信。
谁能想到,明明三个星期前还好好的人,从谢府回去后就开始不断生病。
燕子骆苦笑。
躺在床上的人早不复昔日俊美,周身缠绕着腐朽的病气。他身体极度虚弱,唇色惨白,唯有望向他的眸子依旧清润。
“别哭。”
谢琅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他脸上布满泪水。
“你的病到、到底是什么?大夫怎、怎么说?”
燕子骆微微摇头:“没事。”他看向谢琅,微微勾了下嘴角,低低道:“你晓得我为何喜欢你么”
谢琅急了:“你还有闲心说这个!”
燕子骆只是说:“长安街、残疾。”他看着他,轻轻叹气道:“以前的事,你果真不记得了。”
谢琅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以前见过他。
他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可也没能留下燕子骆,他的身体毫无理由地迅速衰败下去。
“我不得不留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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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竺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晚,那个燕子骆临去前的晚上。
燕子骆曾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将谢琅娶回家。
这只是个彼此都知道的玩笑话。
但简竺记得。
谢琅也记得。
那天谢琅将自己锁在屋内一整天,谁来也只是说让他静一静。
简竺陪着他在铜镜前坐了一整天。他有些担心,现在的谢琅看起来很反常,他不知道谢琅要干什么。
当最后一缕夕阳光线消散时,谢琅起身点上了灯烛。在灯影幢幢中,他坐在铜镜前,对镜细细描眉。
简竺看着铜镜里倒映出的人面,只觉话都说不利索了。
“澄、澄思,你在干什么……”
残灯微晃,谢琅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点y-in影。他未曾言语,而是打开瓷质的小盒,用指尖轻轻挖起一点艳红的口脂,慢慢涂抹在嘴唇上。
随着自己所呆的小铜镜被取下来放在桌上,简竺终于看清了谢琅现在的样子。在有些昏暗的室内,这个年轻男子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但刚涂抹完的唇却是殷红,看起来像个精致的纸娃娃。
谢琅看着简竺瞪大的眼,冲他微微一笑:“兰珘,我好看么?”
简竺心里一紧。
他放下铜镜,将一直盖在架子上的布掀开。灰布落下后,呈现在简竺眼前的是一件浅红色男子样式的,嫁衣。
简竺顿时想起了燕子骆曾同谢琅开的玩笑话,一时无语凝噎。
“澄思……”他闭上眼,“那些只是戏言……”
谢琅摇了摇头:“我嫁给他,结了天定姻缘,那就算到了y-in间我也寻得到他。”
我带给他诸多伤痛,此生不知如何还清。
红底丝绣的袖摆扬过空中,谢琅又系上一件深色的披风,将小铜镜挂回胸前后便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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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象燕子骆看到谢琅那一刻的震惊。
因为是男子,所以谢琅其实并没有化很多妆。他浅浅描了眉,涂上了女孩子用的口脂,穿着艳色的婚服,在灯下对着燕子骆展颜一笑。
“你说的话,我答应你。”
燕子骆红了眼:“你何苦……”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做了结发夫妻,我也不会怕你走丢了。”
燕子骆已经病的起不来身,谢琅不顾他的挣扎,将他轻轻抱起来放在准备好的软垫上。
“对不起,”谢琅抚上他的脸,“太匆忙了,等你好了,你得补给我一个完整的婚礼。”
燕子骆第一次在人前流下泪来。
含着泪,他又展露出曾经风流不羁的笑容:“澄思,扶我起来吧。一生就这一次,不能失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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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他哽咽着,声音发抖:“夫妻……对拜……”
对面脸色苍白的人身体摇晃了下,最终缓缓对拜下去。
良久,有细小的衣料摩擦声响起。谢琅靠了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衫呢喃道:“时候到了,你起来罢……”
他等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他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襟,将脸埋入他的肩窝:“你起来啊……”
院内流水轻轻淌过,窗外传来一声声竹筒敲击声。
怀里人的生命也如流水般碎落在他的指间。
不断流下的泪水融化掉了滑腻的口脂,谢琅抱着逐渐冷却的躯体,枯坐一夜。
空气里,有谁在一遍遍悲鸣。
——我没有办法留住我的爱人。
天启二十四年二月,燕子骆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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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很长时间没能从燕子骆留给他的感情里走出来。
他走在瑶阁里,想起上一次他带燕子骆来时他耍的小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