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喝茶。”
王洛也不尴尬,顺手将茶交给底下的人:“这茶是陛下赏的,去年您爱喝的,过了时节还念着呢。”
“今时不同往日。”慕容冲坐在榻上,小腿微微垂下来,脚尖差一些便够到了地面。
“郎君长高了许多。”王洛说。
“哦?”慕容冲面色平淡,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洛没接话,慕容冲反倒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有人端了热水,王洛便递了上去。
“放那凉一会儿吧。”慕容冲抬起下巴指了指案上:“不然烫嘴。”
王洛点点头,过一会儿又说:“郎君不出去走走?如今虽不如雪景,却也到了花开的时候,湖里去年的冰化了,鲤鱼也该出来了。”
“一会儿不是还要喝药吗?”慕容冲说,略微低了低头,融进了毛茸茸的领子里,眼睫像鸟羽一样忽闪了几下,显得神色都黯然了一些,他说话还是讽刺,却听出有些呜呜的空灵:“再说了,我也没东西喂它们,去湖边做什么?”
王洛将两手握起来:“天越来越长了,白天时候多,离夜里睡下还有足了时候。”
“以前不也一样,有什么两样?”慕容冲说着,又躺回了榻上,微微一仰头,便看见榻顶上:“我姐姐要封贵人了,多高兴的事,母凭子贵。”
“夫人近日胎像不稳,也不便来看您。”王洛解释道:“新兴侯府的老夫人为此,也获准入宫探望,就这几日的事。”
慕容冲脸上微露出些欣喜的红润表情,却僵僵硬地剥离下来,他的眼眶有些红了,吸了吸鼻子说:“可不是吗,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亲生的,只不过……他靠着谁呢?”
“自然是靠着陛下。”王洛说。
慕容冲不置可否,转过身子去,背着外面:“那倒不错。”
桐生心事重重地拐了个弯,正见慕容箐在门前正吩咐着些什么事情。
“先生。”慕容箐远远看见了他,便走上前来:“我刚才进去的时候,弟弟睡着了,我正要回去,最近几日没能来,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桐生淡淡地行了礼:“好些了。”
“那……那就好。”慕容箐笑得有些尴尬,她微微垂下眸子,脑袋上的金玉簪子便叮叮当当地跟着撞下来:“还是要……多谢先生。”
“夫人言重了,夫人与郎君姐弟情深,但天气渐暑,夫人本就不宜怀胎,此刻还是多休息、少走动为好。”桐生客气道。
“其实……我本以为他醒不过来的……以前虽不说,但我总习惯着靠着他,就像未嫁时,靠着母亲,在宫里,远了母亲,只能靠着他,而当初……”慕容箐抽了口气,目中亮晶晶的:“当初以为他醒不来的时候,便就一时没靠了。”
桐生动了动眸子,却不说话。
“他以前脾气和x_ing子,都古怪得很,连身边伺候的人,都不敢与他多说话。”慕容箐轻声说:“对我、对先生、对家人、有时甚至对着陛下……我不怪他,希望先生也别怪他。”
桐生有些动容,却只是干干地咳了一声。
“这次事以后,有的时候他看着我,虽然不说话,甚至说了话,却还是多多少少带着以前的口气,但我知道,不是以前了,他开始……开始重新……有能够信任的人了。”
桐生抬起头来看向她,而她倏忽地将目光收了回去,微微侧过脸去,掩住了另一侧面上的泪痕,她颔首,从他的身边轻盈地擦肩过去。
“郎君觉得身上冷?”
慕容冲将身上的被子踢下去,闷闷地回答道:“不冷。”
桐生没再多说些什么,指尖抚着腕间脉搏的跳动,心底却总有另一种跳动——自己的心跳声,强烈地波动到能够听得见。他抬了抬手,又落了下去。
“先生有心事?”慕容冲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还是又有什么毛病?”
桐生摇摇头,道了声无事,便将手收了回来。
慕容冲从榻上坐起来:“这么说,是我没事了?”
桐生低下头:“郎君还需修养。”
“从春天养到了夏天。”慕容冲有些焦躁:“以我自己看,已经好全了。”
桐生不说话,俨然还是一副不安的模样。
慕容冲看着他,似乎有所察觉的模样,微微抬起头来,余光扫到一旁站立的王洛。
“先生刚从陛下那里回来,陛下都问先生些什么了?”
“不过是郎君的身子,郎君近日有些咳嗽和畏寒,怕是旧日之疾。”桐生如实地说道:“今日,权且加几味以往的Cao药,还烦请郎君忍苦。”
“都是药,怎么都不会是甜的,王侍郎,早上的糖水,现在凉了吧?”慕容冲转头直直看向王洛,后者会意,转身恭敬退下。
慕容冲看着他离开,缓缓伸出手来,掌心一阵微凉的□□,桐生指尖顿了顿,一笔一画写在掌上,似乎都极为的沉重,不知是为辨认,还是为什么。
最后一笔勾过去,慕容冲愣了愣,掌心的凉意,顺着脊梁,一点点地钻进了心底。
慕容泓。
新兴侯府,屋子里的使唤里里外外忙碌着,经门口要入内的时候,恰被捧着些布匹的下人撞上,那下人慌里慌张地跪了下去道了声主母,新兴侯夫人抬一抬手,倒也不甚在意。
她向着身旁r-u母怀里的小孩子看了一眼,笑容微微地挂在脸上,慈爱温柔,倒是遮住了许多稚气,显得老成了一些。
鲜少踏足的地界显得既陌生又熟悉,极其宽敞的屋子,布置得体,摆放还是老的模样,却是被皱缩成了这一副模样。
“母亲。”
可足浑对着铜镜端坐着,依稀还是那样一股气派,她褪下了金银的饰品和华贵的衣料,而面上又凭空地添上了些岁月的纹印,许久未见,倒像是一夜间半白了头发,她手足无措地打扮着,又向下面吩咐着要找哪一样首饰,像是全然未曾察觉到有人来了。
“母亲许久未做新衣服了,这次要做,就多做一些。”新兴侯夫人站在她的身后说道。
可足浑回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贵人养胎,陛下恩准我常入宫走动,是得多做一些……你想的很周全。”
新兴侯夫人向r-u母怀中看去一眼。
“这是谁的孩子?”可足浑放下了一只簪子,像是突然来了兴趣。
“母亲,这是您的孙儿。”
可足浑站了起来,微微打开襁褓,那孩子睁开大大的黑眼睛,冲她咯咯地笑着。新兴侯夫人凑上前去,欣慰地微笑起来:“母亲,您看,这鼻子像极了景茂。”
“是像他小时候。”可足浑的目光柔软了下来:“只不过啊,还是没有我的凤皇儿漂亮。”
新兴侯夫人缄了口,默默地低下了头。
可足浑松了手,重新坐到了铜镜前,目光变得茫然而涣散起来,而从铜镜里,黯然地映照出的,正是一个连她自己都陌生的面庞。
第七十七章 死人
“母亲,您尝尝这个,时令鲜花入的味,您肯定喜欢。”
可足浑心神不定地翘着脖子,眼睛时不时瞟向殿门外,去看那些把着门的黑影子,她站起来,绕着漆案走来走去,慕容箐支起身子,眼神随她周转着,究竟还是按下高扬的眉梢。
“母亲,您别急,他该是要喝过药才来……”
可足浑愣了一愣,拧起眉头来问道:“喝什么药?他害了什么病?”
慕容箐一下子从正倚坐着胡床上站立起来,微一抿唇,落了眼帘作笑道:“能害什么病?暮春早晨难免有寒气,男孩子贪玩,陛下怕他风尘仆仆地来了,不慎带给我。”
可足浑不再说话,双眸紧紧地盯着门窗上淡薄的来去痕迹,等了一等,还是显得焦躁。
“其实……他在宫里过得不错,但也是记挂母亲,听说您要进宫来,早早就睡不着了。”慕容箐挨着床缘缓缓地坐回去,又尽是仔细小心的目光试探着母亲,她微微伸出一只手来,食指曲着,又伸了回去。
“我还担心,你会像你姨母,”可足浑总算肯坐下来了,却还是不能安稳,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像是在硬推着日头走,好叫自己得偿所愿:“会被欺负。”
慕容箐微微红了眼眶,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再出口说话便有些嗡嗡的哭声:“您不必再担心了。”
可足浑又不说话了,更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突然地站起来,急急地迎向殿门,倏忽与宋牙打了个照面。
“宋侍郎。”慕容箐站了起来。
“贵人,老夫人。”宋牙笑呵呵地弯下腰去:“郎君昨夜服侍陛下,过了朝会还得陪陛下用膳,所以啊……就懒得挪步过来了,哦——郎君还特意嘱咐,说老夫人的身体不好,也不能太劳累了,过了天,就该回去了。”
宋牙再次鞠了一躬,用眯缝起来的眼睛打量着可足浑与慕容箐的脸色,看见可足浑面上的确难看得不行,惨白中又有些苍青色,脚跟像是崴瘸了一样,连连地向后退却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