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的话,就去吧。”张婧娥伸出手来,替她掸去了眉发间的细雪。
阿练眨了眨眼,像是在通透她的意思,半晌,略显得单调而无趣的面上总算露出一些喜悦和感激的神情,她微微矮下身子行礼,转回身去,一刹就隐于了几束冬梅之间。
张婧娥唇稍的笑意晕开来,虚了眸子。
枝头上的梅花盖着雪被,花瓣伸开来,开得正好。她撑开了伞,沿着大道向漪兰殿而归。
慕容冲在侧门前停了一停,透过窗看向内里,看得不甚清晰,两侧宫人低垂着眉眼,习以为常地施以一贯的礼仪:“郎君。”
“贵人呢?”慕容冲问。
“贵人睡下了。”
慕容冲眉梢微微挑起,又问:“那小王子呢?”
“还在殿中。”
他微微吸了口气,下颔抬了起来:“怎么听不见哭声?”
“该是也睡下了。”
慕容冲的眼睛眨了几下,微微低下头,又立刻抬了起来
“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陛下还等着用,我悄悄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
两名宫人面面相觑,最后都小心地看向他,烟目似有寒光慑人,她们纷纷向后却了一步,让出了殿门:“郎君请。”
内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炉火滋滋的声响,慕容冲褪去了鞋履,脚踩在暖热的灌浆地,四壁的玉饰反s_h_è 着室外冰雪的透亮和冷,他四下打量,宫人该是都退到了厅堂里、或者门外面。
主榻放下帐子,榻一侧摆放着婴孩的摇床,新生的小王子卧在之中,以厚厚的棉被包裹起来。离得不远是r-u母,跪坐在榻前,倚着一根柱子睡着了,微微有些鼾声。
慕容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底的跳动快要到了嗓子眼,耳边咚咚咚地像是在擂鼓进军,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离着那小小的摇床越来越近,直到在咫尺的距离上,他缓缓地跪坐下来。
那孩子的脸蛋虽然小,却红扑扑的,皮肤底色白而干净,下颔尖尖的,唇稍弯弯,都像母亲,慕容冲有些恍惚。但只一瞬间,再顺着向上看去,紧闭的眼、唿扇扇吸气的鼻子,无论如何都像……
一个流着俘虏血的王子。
慕容冲的呼吸开始乱了起来,他闭了闭眼,试着平复下来。再睁开时,一只手已经从袖子里钻了出来,慢慢向着那熟睡的婴儿伸过去。
冰凉的指尖碰到短而软的脖颈,热烘烘得烫人,慕容冲一慌,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那孩子像是被这突来的寒冷触感惹得着实难受,皱着眉头挪动着手脚,过了一会儿,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慕容冲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多有动作,只是以烟色的眸子定定地与他对视。
“不要哭……没事的……不要哭……”慕容冲轻声地安慰着他,那孩子仿佛也似听懂了似的,冲他弯起了眼眸,轻轻地咯咯笑起来。
慕容冲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巴,那孩子也不做什么反抗,不再笑了,只是眼睛仍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慕容冲环顾四周,r-u母依然沉沉地睡着,而帐子里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微微松了口气,再度环顾,从一旁的案上看见一件厚厚的小袄。
慕容冲的目光沉了沉,轻而缓地将手自那孩子的嘴巴上收了回来,随后站起身来,朝向案边走去,走近了,那小袄绣工精致,质地与颜色都上乘,拿到手上来软软的,贴着手,格外暖和。慕容冲转过身来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小袄上的绣样熟悉得很,却不及多想。
他重新坐回那孩子的身畔,他依旧用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好奇。慕容冲的嘴角有些抽搐,浑身都有些麻木,他轻轻用那件小袄盖在那孩子的身上,又慢慢地将手向上移动。
“乖,听话,不要哭……一会儿就好了……”他轻声念叨着,甚至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小袄渐渐蒙住了婴儿的脸,慕容冲猛然双手都向上按去,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呼吸。
婴儿的眼睛也被盖住,看不见了。他的小手小脚都在挣扎,极其难受的样子,小袄内捂出细细的哭声,闷在内里,有些听不仔细。慕容冲加紧地捂住他的口鼻,几似浑身都在颤抖,厅堂内似乎有些动静,他想要松手,却怎么也松不开了。
慢慢地,那挣扎停下了,细细的哭声戛然而止。
慕容冲慢慢地将手移开,那孩子依然睁着大大的眼睛,却是痛苦不堪。
他蹭的站了起来,将那小袄随手丢在地上,快步走到了侧门前,一伸手,触到室外寒风,竟险些瘫软地跌坐下去。
“郎君?”左右宫人微上前扶了他一把,慕容冲总算站直了身子,高昂下颔,目光却垂着盯着自己的领子,他松了口气,喉间滚动,没事似的说:“昭阳殿门槛设得高了,总要在这里绊一跤。”
“郎君恕罪。”那两名宫人弯下了腰,诚惶诚恐的模样。
“行了。”慕容冲偏过头去:“东西找到了,不能叫陛下等急了,我要回去了。”
他迈出步去,披风拖起来,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像一面旗子,倏忽从拐角处消失了踪影。一旁梅花树种隐着的影子一刻失神,急急地从树与树中间跑出来,被守门的宫人看见,皱眉指着她问:“什么人!”
阿练似乎没听见这呵斥的声音,只眉头紧蹙,向着方才那抹影子离去的方向奔去。
“站住!”一名内监喊道,另一名便跑着追了上去,一下子与提着药箱的桐生撞了满怀。
“先生……”那小内监方才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到现在也畏软了下来,弓脖弯腰,低垂着眉目行了个礼。
“这是在追什么人?”桐生似乎也不甚在意,只是提起药箱来看了一眼,便放了下去。
“先生不知道,那是宫中做手上活的,汉人。”小内监转过身来,一边伸出一只手向前引着路,一边说:“现常在漪兰殿内。她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是最低等的下人。宫中没人理她,只漪兰殿夫人对她好些,今天鬼鬼祟祟的藏在梅花树底下,想来不是思量什么好事。”
桐生低头看着沿路慢慢成了气候的雪花,点了点头算是在听,过一会儿又问:“我倒没注意她,反是还有一人影急匆匆走了。”
“先生想是看见小郎君了。”那内监笑道:“早晨小郎君来过,跟夫人聊了一会儿又走了,方才回来了一趟,说是什么东西落在这里,陛下急着要用,便一人进去找到了,这会儿赶回温室殿了吧。”
桐生滞住了一刻,回过神来,也不再多加言语,只是轻轻哦应了一声。
“夫人午歇,还未起呢。”转眼到了殿门前,那小内监弯着身子横到桐生面前去:“先生在此稍后,我进去通传。”
桐生点了点头,站住了脚步,他便像一只灵巧的毛猴,开了一道门钻进去,倏忽再将门掩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桐生转回身,走到屋檐外,正对着下雪的蓝天,几片雪落到眼角,化成清水晕开了来,初冬的雪,下得再大,终究还是像冷冰冰的雨。
“啊——”
蓦然殿内一声尖叫的动静,桐生惊了一跳,从速地回过身去,待了一会儿见方才那通传的小内监连滚带爬地推门出来,扑通一声摔跪在桐生面前。
“先生,不好了,您快进去看看吧,小王子他——”
温室殿。
“今日因些事耽搁了,落木先生来过了?”
慕容冲从一侧绕到另一侧,将手上方解下的腰封递交给一旁等候的宫人,又慢慢跪下去,抚着将朱红色的下裳展铺开来,他虽微垂眼眸,却不曾低首,轻声地回答道:“先生一直候在偏殿,陛下可要此刻召见?”
“先不急。”苻坚说,更衣过后,他微微俯下身子,将尚还跪着的慕容冲扶了起来。
他的手有些温度,慕容冲有些恍惚,只知顺着站起身来,目光却空洞洞地像是在想事情。
“朔方侯病重,恐怕这个冬天是挨不过去了。”苻坚牵着他的手一起坐到案前,四面围侍的宫人上前来,将上书与朱墨陈了上去,帝王似乎并不急着处理,反倒接着说:“今日朕探望他,顺道想起了些事情:从前在燕国,政事可是归皇帝处理?”
慕容冲愣住片刻,苻坚向来不在他眼前谈议朝中之事,此刻他便显出了一时不知应答,待过一会儿,试探x_ing地开口道:“小事,倒也理过几件……只不过,大事归太宰,太宰之后……多归太傅。”
“朕如今敛手无为,百官归于丞相之下,军国内外之事,无不由之。”苻坚笑了笑,看向他道:“你觉得,对还是不对?”
慕容冲抬起头来,小心地审视着他今日的神色,他该是高兴而不是不悦的,便低头回道:“陛下,我愚钝,这种事情不敢妄议。”
“今*你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苻坚说。
慕容冲的手心有些发汗,似乎方才在昭阳殿中双腿发软,到了现在又开始阵阵地酥麻,以至稍动一下都会酸痛得厉害。
“怎么?又有些不适?”苻坚看着他的面色自开始便略有些发白,手指发着抖。便含些关切问道。
慕容冲摇摇头,终于答道:“丞相不是叔父,陛下也不大同于兄长。叔父受先君所托,是为报先君之德,陛下于丞相有知遇之恩,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兄长自来纵情享乐,而陛下夙兴夜寐,自然也非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