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肜与赵整面面相觑,抬眼向丹陛之上,帝王仿似心不在焉,已将方才之话过耳一遍,不曾记忆。
赵整清嗓,拱手向上道:“陛下平定四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是极好的势头,却也不能忘丞相终时之言,晋非无人,又无失人心之举,今时,我当厉兵秣马,休养生息才是。”
苻坚回头看向桐生,又觉出疲乏来,不知是否是药物起用,头脑里一刻都是模糊的映像。
赵整与朱肜退下去,苻坚便由宋牙搀扶着向内室去,桐生在一旁相随,听他边走边道:“朕心底有了这样的念头,不知是福是祸。”
桐生不急回答,只是淡然道:“陛下何出此念?”
苻坚看一眼四下,灌浆的砖石,雕栏画壁,垂下的帘幕像裙裾。
“朕老了,已不知还有多少个年头,有些事,不想留着作憾事。”
“陛下怎么又说这些话呢?怎么就老了呢?”
桐生不语,由着宋牙一旁安抚着将他搀扶上榻,才在一侧站定躬身,一并告退下去。
上欲攻伐东南晋国的消息一时不胫而走,朝中却各有言凿。
苻融端在案侧坐得挺直,指尖扣在茶碗的边沿,险些就要挨着茶水,话到了张张嘴的功夫却又只能咽下,邓羌在一旁将枚棋子按下,盘上黑黑白白的算是满了,却也没定出个输赢。
“平局了。”赵整在旁道。
邓羌看向他,满面的神情不加遮掩倒不输苻融的眉头紧蹙:“赵侍郎,你向来是最公正的,棋还没下完,怎么就平局了?”
苻融撤回手来,也像是无心于棋盘上的输赢了。
“阳平公该是进过宫了。”
苻融点头,总算是将茶碗端起来,放到嘴边抿了一口才道:“王兄此次不知是受何人蛊惑,当年丞相临终之前曾千万叮嘱过,我所言,乃至漪兰殿与中山公所谏,皆不能用。”
赵整沉吟片刻,不再言语,换了邓羌起身,道:“外殿一向通得鬼神,如今怎么说?”
赵整与苻融相视片刻,由着苻融答道:“外殿闭门谢客,其意不得而知。”
邓羌如似不解:“陛下近年笃信外殿,若是外殿出言相阻,又何来的忧虑?”
苻融没有答话,看一眼赵整彼此会意。
“想当年,赵侍郎与陛下送长乐公时曾将当下喻为伯劳鸟,我着实是怕一旦前线火起,各地起乱,到时首尾难顾。”
赵整点头:“当年外殿卜出一卦,称是龙兴于东,我一直耿耿于怀,鲜卑为患是迟早之事,如今落木先生自太后去世长在终南山中修行,余下虽出同一师门,不见得与你我一条心思。”
怜生的面色不好,不如初嫁时双颊还有少女的晕红,她的颧骨凸起,瘦弱得像为风催,空洞洞地站立,一会儿又像无脚的魂魄拖着长裙飘去,从压在箱底的秋装抽出一件短小的披风捧着。
慕容冲站起身,那披风便搭在肩上,他的脚步滞顿一刻,方看清那之上清晰又模糊的纹路。
怜生未抬头见他眸底的波澜,只听动静知他将披风撤下,淡然一句叫人听不分明。
“拿去扔了吧。”
怜生接过披风,而非随他掷落在地,她虽不知这破旧又不合宜的旧物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却听府里人说,这算是宝物,也葬送过一条x_ing命。
怜生胆小得很。
府邸外的骏马备齐,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怜生没什么话要说,甚至不像一位主母,她小心地跟在慕容冲的身后,像是他差使的仆从。
清晨似乎酝了一场秋雨,太阳由是不见了眉目,一会儿又露出刺目的半边须,当慕容冲跨上马去,怜生便看不清他的脸了。
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像是没再说过话,连见一面都颇觉奢侈,他擢升了她的兄弟,吩咐给她最好的汤药,却总是没有解释。
怜生从起初的痛不欲生渐渐恢复过来,耳根子被流言泡软了,仍旧懦弱得很,她总是想起那一夜慕容冲身上淡淡的酒香味,不算宽厚甚至冷冰冰的怀抱,她记得母亲哭着宽慰她:这是命,他是她的天。
天啊……
怜生仍旧站在马下,恍惚的心神游离回来,便见他偎下身子,捉住她的手,轻飘飘的一句。
“保重。”
秋冬的平阳不至严寒,却也不算温暖,尤其快要到了夜里,黄昏还在徘徊,从城墙上远望,能见到尽处的霞光,却看不见太阳,慕容冲的手冷冰冰的,指尖泛白,将信帛从竹筒中抽出来,缓慢的延展开来。
依旧是几味Cao药的名字,还有些清苦的味道留着。
慕容冲的目光停留在信帛的最后。
当归。
他将竹筒揣进袖子里,腰间一柄木头做的佩剑,韩延顺着阶梯登上城楼,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主公,人到了。”
崔渊与长子崔琳一并登上城头,慕容冲背对着他们,披风的下摆扬起,整个将他裹住了,他将怀里的战报取出来,却没有展开。
“崔长史,你我共事,已经许久了吧?”
崔渊看清他的神情,蹙眉不答。
慕容冲仍旧不恼,如往常一般笑起来,城头的风猎猎扯着旌旗,他说话的声音却清晰得很:“我第一次来平阳,你便跟我说,世人是健忘的,有些事,说忘就忘了,有些事,却怎么也忘不掉。”
他的手按在木质佩剑的箭柄轻扣,作出蹬蹬的声响。
“太守是个聪明人。”
慕容冲笑出声:“是啊,该忘记的我都忘记了,可是不该忘记的,这么多年来,我却一刻也不曾忘。”
他向前走了几步,正在崔渊的眼下,微微地俯下身子,正能贴附到他的耳边。
“崔长史,你说,鹰难道会忘了怎么飞吗?”
崔渊一刻觉出背脊发凉,密密的一层汗珠沁出,连带呼吸也滞涩。
慕容冲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稍稍撤身,目光中笑意盈盈,却使人觉冷,他退后几步,从韩延的腰间抽出佩剑。
温热的血液溅落在黑色的披风,黑红色的旌旗,以及斑驳的城墙,慕容冲转过身,曲指探试着剑尖的残余。
“替孤将这二人首级悬于城墙之上,效整军队,与孤今夜出城。”
建元十九年,淝水之败。
第一百章 阿干不欲归
边际里火烧的云彩随夕阳的余晖渐黯下去,夜色颇浓,不见了月亮。马蹄踩进泥土里,陷入薄一层的雪被里去,车轮辘辘地响,再无别的动静。
是否要点灯呢?
慕容暐朝向天际微弱透露的光明,四下已有兵卒将火把点燃,他的眼前明亮了一些,却似微不足道,火光映照下只有悲哀的人的面目,前路仍旧漆黑而迷惘。
“景茂。”
慕容暐回过头,慕容德由是轻呵一声,赶马至他身侧。
一刻念起的非是高头大马上山峰一样的人影,而是局限于豪华的车马间佝偻蜷缩的亡人。目神的恍惚就成了记忆的模糊。
“月亮还没出来啊……”
慕容暐有几分感触似的,喉头一哽,他长久地不说话,慕容德却更像是在等他开口,二人一直沉默了许久,直到眼前的道路崎岖起来。
“其实,就在乌云之后啊。”
慕容德颇有几分欣慰似的:“不如拨开乌云呢?”
慕容暐像在神游,语如游丝,飘乎入了耳,绵绵地无力:“谁有这个本事呢?”
慕容德还想要说些什么,他卯足了气力,要开口,却被一句突如其来的后话打断。
“再说,不是有火光吗?”
慕容德眉峰局蹙,终于深深地叹息,他回首去看身后辘辘的车轮,举起手来示意,四下都不再前行了。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鞘与剑刃推磨留下划痕,尚且在斑驳而古旧的鞘口不足一提,慕容暐心如绞拧入坚硬的麻绳,很快连气息也难以上浮,他的目光游离车厢与白刃,发颤的指尖触及剑柄。
“庄王灭陈,能弃夏姬。”
他终于将剑握入手中,慕容德目光深邃,挥指军队向前,留下孤单的马车仍旧驻足于黯淡的夜色中央。
慕容暐深深地吸气,像要将遮盖月色的浓云都吸入肺腑,他握紧佩剑,握住缰绳的手指泛白。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夜里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铁剑落地未能打断从马车里传来的歌声,张婧娥手中攥握的刺绣有流云的图案,云的尾巴拖得很长,像是单只的翅膀,要飞到更高的天上去,她的眼睛里浸满泪水,声中却刻意压抑着颤抖。
长兄懦弱,又多疑,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兄弟,若说有,也只是他了。
慕容凤从睡梦中惊醒时,时候尚还未至清晨,他颇觉枕被彻凉,打开窗,才看清原是下雪。
两封拆看过的书信藏在枕角的针线里,他将烛火点燃,针线撕扯开来,单薄的布帛燃着落入漆黑的炭盆,扑灭的火花又活了起来,却不见室内暖和。
他卧在榻上,闭起眼睛,又是方才的梦境,一切又在漆黑的幕布里重演。
他梦见,邺城皇宫里的竹已有宫墙那么高了,曾经的宜都王府有了新的书房,漏雨的屋顶修补好了,院里的小溪在冬天也不会结冻,中山王府的车架如约在门前,慕容泓领着慕容觊,模样一点也没变,连个子都没有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