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不想回去。”慕容冲回得干脆:“这天气还生火,太热了。”
慕容永压低了声音,道:“那您刚才睡着了,手怎么像冰块儿似的?”
“你说什么?”慕容冲问。
“没什么。”慕容永答。
慕容冲没想多做计较,他背过身去,把案上东西捡起来,慕容永这才看清楚,不过是条马鞭子。慕容冲仰头去看地图上长安的方位,侧脸笼在一层忽明忽暗的灯火里,精致得像画,发髻梳得很整齐,都归拢了没有一丝遗漏,皮肤很细很白,不像久历沙场的将士,都是黄沙一样的粗粝,如此就显出y-in柔,慕容永看得久了,总觉得怪异。
“大司马。”他终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道:“您怎么还没生出须髯啊?”
慕容冲方才看得仔细像入神,一时被他问得愣住了,很久才说:“还没有吗?”
慕容永摇摇头:“没有啊。”
“那就没有吧。”慕容冲回过头,把手里的马鞭子交给慕容永。
“大司马……”慕容永接过马鞭子却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的?”
慕容冲端起碗用水瓢盛了水,浅浅抿了一口润嗓,抬头时说:“你猜猜。”
“不就是鞭马的吗?这我知道。”慕容永说:“只不过,您就盯着这个,看了这许久?”
慕容冲笑了一声,两步走回去把马鞭子从他手里夺回来,使劲挥了一下,即便是往半空中挥,也有很大的一声响。
“你怕不怕这个?”
“这有什么可怕的?”慕容永说。
“孤就怕这个。”慕容冲的眸子垂下来,瞳孔像一缕烟:“从前,四叔就拿这东西教训孤。”
慕容永抱着臂倚在墙上,猜度到:“这打在身上……可疼了吧?”
“忘了。”慕容冲握住马鞭细的一段,指尖磨得有些疼:“只记得四叔时常拿这东西出来,却好像也没真正打在身上过,就算打过了,时间这么长,也该忘了。”
“没被打过,您怎么会害怕呢?”
慕容冲一愣:“你说什么?”
“您方才说,您没被打过,那您是怎么知道害怕的呢?”慕容永重复道:“就像打仗,没上过战场的人,才不知道害怕,才说要建功立业这样的大话呢。”
慕容冲没有回答,眼睛盯着鞭身看了许久,才又开口:“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兵法上的一句话吗?”慕容永说:“意思是,十倍兵力之于敌,可以围攻,五倍兵力之于敌,就要集中进攻。”
“不是。”慕容冲摇摇头:“从前,宜都王的儿子也这么答的,四叔却说,叫他回去再好好想想。”
慕容永乍一下摸不着头脑,紧跟着问道:“这难道不对吗?那您是怎么答的?”
慕容冲一时想起了往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那时候读书不用功,答得荒唐。”
慕容永也没追问他究竟是怎么答的,反而是接着方才的问话:“那到底怎么才是对的?”
“孤想想……再想想……”慕容冲闭上眼睛,手指循着记忆抚摸邺城的轮廓,一下子又飞跃到长安,他的脑海里始终都有一个影子,却是背着他的,怎么也看不清面目,就像是梦里的慕容箐,怎么也不回头。
“大司马,您想到了吗?”
慕容冲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里有失望的颜色,他慢慢地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慕容永:“你说,这世间可有神鬼吗?”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慕容永皱起眉头:“这东西可不好说,都说是有,可谁亲眼见过呢?”
“是啊……都没亲眼见过。”慕容冲低下头:“要是有,就能看见了,那就是没有,可是……方士是做什么的呢?有些事,只有他们能够做到……”
慕容永踌躇片刻,还是说:“也不能说没有……”
“我想起来了。”
慕容永住了嘴,透过油灯微弱的光去看慕容冲低垂埋下的神情,却不见与方才有什么变化,他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想起来了,却见他倏忽把头抬起来,盯着长安城的方向,就像是晨起在帐中议事的模样,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五倍之于敌,前忧后患,宜从速决战。”
“从前我在北地为你哥哥怀女儿的时候,反应可没有这么大。”
幼容伏在床沿向地上的痰盂里干呕了一阵仍旧直不起身子,她的手脚冰凉,瑟缩在被褥里,面上失消了些许往日的光彩,鬓发却还梳理得整整齐齐。
“男孩子,是要比女孩子顽皮。”幼容向后倚在榻头,从酷似盛衣装的箱子里抽出皮毛领子改了一半的长披风,比纳着针线的粗长猛一头扎进去:“更何况,男孩子跟男孩子还有的不一样,越在肚子里就顽皮的,今后必然有大出息。”
段随的夫人替她把枕头垫高,又将棉被扯到遮住渐显的腰腹,她暗暗地嗤声,想着:怎么就知道是个男孩呢?
幼容手cao着针线钻破了手指尖,慌得扔下了手里未成形的活计,压着把血珠子挤出来,又使劲地搓苍白的手掌心,对段夫人说:“这屋里太冷了,我的手都冻僵了。”
段夫人殷勤地捂住她搓红的双手:“是啊,你做活是最巧的,怎么扎到手了呢?哎呀……怎么这么凉?”
幼容抽回手,放在眼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烫伤还未消去,又像是做多了粗活在关节上留下了薄薄的茧子,实在没有从前那么好看,她心里很难没有委屈,手揣回被子里,才说:“嫂嫂,你替我把火盆子生起来吧,我家大王,他不许我动火钩子。”
她说话像使唤人,又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段夫人心里不愉快,面上却没有多少表露:“妹子,天气暖和过来了,火盆子也该撤下去了吧。”
“单这间还有。”幼容说话像是炫耀:“我怕冷,我家大王就留下来了。”
段夫人终于下了地,伏着身子把火盆生起来。
幼容又拿起针线,相比之下更小心了许多,她一边将针头使劲压进厚实的皮毛里,一边又说:“他偏偏又怕热,晚上都睡不好,我也说要撤下去,他却说不必,只要我觉得不用撤,那就生着吧。”
段夫人笑盈盈地回过头,应道:“大司马可真疼你。”
幼容得意地扬起下巴:“我怀着他的儿子,他必然要疼我。”
段夫人已然放下了火钩子,直起身坐回到榻上去,边观她手里的针线问道:“我看大司马身上穿的已是最好不过的了,你还要做几件?你天天这样忙活,怎么也不见你做小孩子的衣服?”
幼容手里停下,抬头睨着她:“我肚子里这个还早呢,急什么?咱们明日就要往长安去了,随时都要打起来,只有一件,到时候血溅上去,怎么穿也不舒服,更何况,我听说越往长安去越冷,怎么也要一件比一件厚实。”
“怪不得大司马疼你。”段夫人说。
幼容唇稍上扬,一侧面颊泛起很浅的梨涡:“嫂嫂那么聪明,也应该在哥哥身边时常地劝劝,如今大司马才做了主,又是眼下就要打仗,别人靠不住,怎么也要指望自家人,是不是?”
段夫人听她说这些话,连忙地点头:“妹子啊,你说的这些话我也明白,你哥哥如今能有一条命在,都是你在大司马面前求的情,他应该感激你,更应该感激大司马,这样的关头,我必然要劝着他替大司马分忧,做大司马的左右胳膊。”
幼容低下头去砸针线:“我没替他求过情,谢天谢地的是他能想得明白,还不痴傻,不然,他要背叛大司马,我也不会留情的。”
她不像只是说说,而是的确这样想的,故而一个字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段夫人浑身一凛,又忙笑道:“他要仰仗自己的妹子和妹夫,这怎么会呢……”
“那就好。”幼容说,她把缝起来的披风领子捏在手里试了试,这才叠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是想要向大司马提的。”
“是什么事?”段夫人问。
“忠儿现下养在嫂嫂那里,只不过嫂嫂带着三个女儿,实在不好再带着忠儿。”幼容说:“我是想,我如今距生产还有段时间,就算生产了,也是两个男孩子好作伴,不如就把忠儿给我抚养吧。”
段夫人有些犹豫:“这……”
“我知道——”幼容顿了顿:“哥哥私底下告诉大司马,我当初,险些杀了忠儿。”
段夫人面色一白:“只是大司马问起来……你哥哥他……”
幼容倒是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语气还很平款:“虽然如此,但事到如今大司马也表明了意思,忠儿是亡兄的儿子,怎么能杀呢?嫂嫂担心倒是不必,我又不会忤逆大司马的意思。我呢,我也是有私心的,军中的将军们不希望忠儿死了,是因为要以忠儿来威胁大司马,这样的话,大司马永远也做不了主,可是,忠儿若在我的手里,他们也知道,我是什么也能干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