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慕容箐心虚地停下来,站在离榻远远的地方,想要翘首看望一番,却又不是十足的敢于。
“先生,我弟弟他……”
“劳夫人挂念,郎君虽还未醒,却较往日好些了。”
慕容箐垂首犹豫了片刻,终于说:“我能过去看看他吗?”
桐生默默地站起身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足够打破沉静,他步履恭敬却轻盈,款款地走下来,走到慕容箐的身边,微微弯了腰:“夫人,还是回去吧。”
慕容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总归没能说出来,许久又换了问话的语气:“他是不是,不会醒了?”
“夫人面色红润,却有困倦之意,这月天癸如何?”
慕容箐显是不曾想过他会突来这样的问话,呆了半刻都不知如何应答,总算是听到那人自鼻息而来的叹气声,继而说道:“郎君刚换过药,夫人若要保胎,便还是回去吧。”
慕容美人有孕。
暮色合来,宣室殿较之白日更为安静,乍看真如一只睡着的巨兽,肚中空空的、静静的。
桐生背起药箱,从宣室殿门前拾起鞋袜,回望了一眼殿中,却在一片微弱灯烛照亮的黑暗之中茫茫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失望地回过头来,挪动了下脚步,始终还是再度看了回去。
“郎君发热,夜里恐怕会严重一些,多盖些被子,捂出汗来,实在不行,便去外殿寻我,莫要耽搁。”
被吩咐的宫人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死人一样生硬地点点头。
宣室殿旁,即是昭阳殿。其实现在的天色,还不算太晚,那里即使是张灯结彩,也实在不算得过分,桐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循着小路前走,月色孤单得很,没什么星星作伴,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似乎再也走不动路,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背后又是仿佛在追逐着他跑的高墙,他总算是坐下,莫名背后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隔了一下,他摸索起来,总算捉到一柄硬生生破烂烂的东西。
放到眼前来,仔细地打开。
木剑。
也许是近日忙昏了头脑,这大东西裹在棉衣里,竟一天都没有察觉到。
的确如同是一把玩具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桐生抬起头来,蓦然注意到湖畔一只小小的影子从坐立到站立。
宫人打扮的少女,回头惊喜地看向来人,却转瞬之间化作落寞。
在宫中,这些事情太过平常了。桐生眨了眨眼,想要离开,却如有什么心事一般,迈不开脚步了,半晌认命一般,他只将那木剑重新裹缠起来揣进怀里,朝那女孩走去。
“他说他开春,就会住在这里。”
少女在地上工整而用力地写下这几个字,又打着手中的灯挨个照亮了。
桐生看了看她,似乎明白了一些,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
少女比划道。
桐生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该安慰安慰她,便说:“明天,说不准就把他等来了。”
少女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听没听见他所说的话,转头朝暗处跑去,倏忽就没了人影,桐生默默地叹了口气,伸出脚来,磨平了一旁泥土上字画的痕迹。
“先生!先生!”
从背后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桐生下意识回头一看,见一盏烛灯打着向这边而来,似乎是发现了他一般,在茫然的寻找中蓦然冲将过来,喘着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道:“先生,总算找到您了,不好了,郎君他——”
“走水了——”
桐生如同穿梭在梦境里一般,从小道转向大道,一路如同奔跑一般的快走,耳边是模糊的叫喊声音,余光所到,是不知哪一处宫殿走水而腾起的烈火黑烟,一下子便将黯淡的夜色照亮起来,他的心砰砰地直跳,脑袋中又瞬间空白得不行,什么也想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而又将往哪里去。如今的场景如此熟悉,就像是哪一年的旧事重演一般。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来着?
宫门被一推而开,桐生急切地闯了进去,漫无目的地撞了几次头,总算是摸到了榻上,他像是猛然清醒一般的,脑袋轰然一下,随后将手颤颤巍巍地伸到正前,抚上榻上少年人的额头。
如同碰到了火星,烫到了手。
“凤皇……”声音里意外地就带上了哭腔,也不管周围是什么人,竟口无遮拦地喊了出来。
啊……又是这个人。
慕容冲不耐烦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被,脚下的炭火烧得正旺,他伸出了一只脚来,靠近了炭火,脚心微微泛红,粉嫩嫩的,而又干干净净。
门被敲得哐哐地响,他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侧目而看,可足浑似乎正在绣些什么新的花样,面上笑容都要溢出来了似的,她的身旁坐着她的丈夫、他的父皇,正宠溺地将下颔抵着她柔顺的发,两人突然一起抬头,目光温柔地看向他。慕容冲微微笑起来,似乎不再打算理会那恼人的敲门声。
低下头,慕容暐似乎又钻进了床底,像是要拆房子一般朝下面的人怒吼,慕容冲将伸出的脚放松,纤细的小腿微微荡着,像小小的桨。
“凤皇,醒来,快醒来!”
醒来?他难道不是正醒着吗?这里这么暖和,又有他的家人……门外的人是在说谎话吧?想要骗他出去?出去哪里呢?去外面练习骑马s_h_è 箭?还是算了吧,就连慕容恪都在这屋子里安静地读书,他为什么偏要出去呢?
如果……一整个冬天都能像这样度过,就好了啊……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出去看慕容箐院子里的木樨花吧。
唉,好困,就这样……睡一觉好了,反正,大家都在这里陪着他呢。
桐生点燃了香,又将汤药顺着慕容冲掰开的嘴灌了进去,却不怎么成功,那些汤药顺着,俱都从他的嘴里重新淌了出来,桐生有些不知所措,他颤抖的手探上他的鼻息……
不可能。
桐生缓缓地木讷地将慕容冲的身体平放到榻上,底下已有胆大的上前一步再去探气,一探之下一惊,立刻向再底下的人传道:“快快去告知宋侍郎,小郎君没了!”
桐生该是听见了,却没什么反应,一步步蹒跚地走到窗前,一手支开了窗子。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有了星星。
“占星,可知天意。”
“天上的星星这么多,怎么用它们来占卜?”
“当初是你救了我,可为何谁都不行,偏偏是你呢?”
“我四叔……”
“命不该绝之人……”
蓦然,一个疯狂的念头从脑袋里钻出来,桐生浑身一凛,转头直奔向床榻,一下子伸手将慕容冲顺着脊背托起,手下仍是火烧一般的热度,隔着一层棉被尚能感受得到,所幸的是,不是冰冷。
似乎正前隔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下子阻隔住了一段距离,桐生却并没什么在意,他激动地将下颔抵着慕容冲的脑袋,手在他的背上使劲地拍了两下。
“咳——咳咳——”
第七十四章 亲疏
目前是一片混沌与动乱,仿佛有人以撕裂近前的黑暗而刻意地向他昭示眼前的一切:火光冲天、尸横遍野、女人和孩子的悲哭声……
明明方才他还在一室温暖中……这时才意识到,那习以为常的温柔团聚原是心里期盼已久了的。
那么……
慢慢地想起……想起……
蓦然睁开双眼,才知道一切都是虚幻的梦境,率先映入眼睑的竟是令人失望透顶的景象——慕容箐加紧握住他仍有些冰凉的双手,僵硬指尖被迫拢入柔软滑腻的掌心之间,她微微然从唇畔绽开凄苦的笑意,泪水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微微侧首,看向身旁高大的影子。
“陛下,弟弟醒了……”
慕容冲兀自将目光从她身上转走,胸腔一起一伏,似还沉浸于梦境中颠倒非常的景象,他目光茫然地看向周遭,虚弱地移动着脖颈,倏忽感到榻上多了一股压迫的力量,松软的被褥像要连人一起塌陷下去,下意识便就侧过了身子。
慕容箐轻缓又小心地松开他的双手,苻坚得以俯下身,捉着他苍白的手腕。掌心贴着手背,龟缩入温暖的棉被之中。
莫名的鼻头酸涩,眼前似还是那些温暖而惬意的画面,此刻却被迫地面对着残酷的现实。
慕容冲就着这样的姿势将身体贴近他结实的臂膀,睫羽轻轻扇合,却看不清目色。
“陛下,我躺了多久了?”
“不久。”苻坚轻声软语地安慰道,腾出另一只手来将他微乱的鬓发扫到耳后,手臂贴处隔着衣料是一团暖烘烘的小火苗,看似无心的依偎无端地便让他心绪大好:“饿了吧?”
慕容冲缩缩身子,使劲地点了点头,抬头时,宋牙已躬亲将一碗热腾腾的汤羹递到了眼前,由苻坚接到了手里,一旁王洛俯下身,托着他的后背微微扶起他来倚靠在垫好的软枕上,慕容冲轻微活动着酸软的关节,牵拉到背后的伤处,不由一僵,一直关照在侧的慕容箐立刻站立起身,搀住他的胳膊。
慕容冲看了她一眼,继而又小心地环视着周遭:宋牙还是老一副模样,看来是恭立一侧却带着自然的笑模样,王洛则是恭谨,绷着一张脸,严肃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