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评不急作答,先一颗颗将自己的棋子拾回,末了才说:“这盘棋终究是下给皇帝的,我不过尽了臣子的本分。”
“本分?”慕容臧冷笑一声,眼光蓦地化作一柄寒刃:“中山王何德何能,可掌京师虎旅?”
“乐安王。”慕容评刻意拖着大长的语气:“如今的中山王,该叫大司马,大司马者,掌天下之师,一兵一卒,莫不归其管制,更何况虎旅?”
慕容臧“嗤”地一声,半晌似嘲讽地一笑:“叔公真是下得好一局妙棋。”
“盘上棋子即使添一对羽翼,也无法跃起取代下棋的人。”慕容评说:“而下棋的人即便空有手足,也有翻覆云雨、扭转乾坤的本事。”
慕容臧眼眸一错,却还像是不服,又笑着问:“凭叔公以为,你我二人,陛下会更信谁?”
慕容评不看他,只摇头:“咱们陛下,谁都不信,若偏要有一人能得他的信服,便只有先帝。”
慕容臧显是一滞,指尖在袖中拨动一下。
“我要问一问乐安王:虎旅一事,陛下可曾与你透露一二?”慕容评盯着慕容臧的眼眸,平平开口,却是直刺向彼方心尖的话:“陛下多疑患失,如何此事一经提议,即刻便得允准?”
又问:“太后,宫中一介妇人,见识鄙陋,三言两语,如何扭转帝心?”
慕容臧不说话,细细收拢唇齿,抿紧不动。
慕容评于是又说:“乐安王与我是否一条心思,并非只有你一人看得清楚。我方才说了,年轻血x_ing,便要谦虚历练,少些自作聪明。”
慕容臧抬头看他一眼,又垂目向下,仿佛在打量自己一双手,良久撑开握紧的拳头俯下身来:“叔公教诲,定当谨记。”
慕容冲悠闲坐在案前,手里握了一张玄色令旗左右地把玩,下人磨好了墨铺好了卷却都被推到一旁,大司马倏忽伸直手臂,挥出旗子,抬高眼眸看向前面,俨然已在调兵遣将了。
“去,”慕容冲拿着旗指向缩手立在一旁为他打着摇风的仆从,发令道:“把赤烈牵出来,咱们去军中一趟。”
换了一身玄衣,领口描细致驼色纹边,窄袖贴身,发高束起。
爱马通身赤色,四蹄修长有力,配上一套崭新马具,只马镫是旧的,却也着人新镀了一层鎏金。
“京师虎旅,好生威风。”慕容凤叹道,侧目一看慕容冲,又笑嘻嘻补道:“今日也算得见了,平日咱们那点功夫,还差得远呢。”
慕容冲得意地拿眼略过着面前这一师。
“将军。”
一直陪同在旁的将领立刻低头答一声“是”,一幅紧张待命的姿态,配一身铿锵甲胄,戈剑在手,倒真像在两军阵前将要受命杀敌一般。
“洛、许、并、冀之师,合起来与咱们虎旅比,谁更胜一筹?”
待命的将领拱拳回道:“回大司马,虎旅为六军之中精锐……“
“精锐?”
蓦地从一旁站着按剑远瞻的慕容泓嘴中发出一声嗤笑,倒不顾及谁的面子是不是面子,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那将领的话,自行将“精锐”一词轻蔑含玩起来。
那将领显是不满,却碍于身份不好太过将这情绪外露,只稍稍蹙眉道:“回济北王,天子在都,统御六军,六军奉天子命,各守国土四方安宁,而其中虎旅卫都,保天子安危,如此,自然是六军精锐中的精锐。”
“哦?”慕容泓抬高下颔,还是满面不屑,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问:“我听闻,洛师有数月克洛之功。西阵军,所以秦不敢犯;南列兵,是故晋无以入。只是未曾听说,虎旅有何功绩?”
方才慷慨执“精锐”之说的人半张着嘴,竟然无以言对。
慕容泓略显得意,又问:“敢问将军,虎旅从前为谁所掌?”
“桓王在时,桓王帅,桓王逝,则归上庸王所掌。”
慕容泓点点头,手扶着城墙睥睨之下:“我未能得见桓王治军,但见桓王治人;今见上庸王治军,有如见其治人。”
顿了顿说:“初进军中,觉得军中将士个个豪英,如今登上城头,再向下一看,只觉行列松散,不过如此。”
这话说得意味分明,措辞正严,丝毫不带修饰,正像是他该说的话。
若说那将领方才半张口还是“想说却无话”,如今倒是真真正正的“不想亦无话了”,缄口沉默,低下头只当自己是幅背景。
倒是慕容凤问:“你方才说行列松散,我怎么没看出来?”
慕容泓看他一眼,道:“你再仔细看看。”
慕容凤于是翘着脚定睛去看,看了许久还是满面疑惑,转过头来看向他:“当真看不出来。”又看向慕容冲,问:“你可看出来了?”慕容冲也摇头,两人一齐道:“你倒是说说看。”
慕容泓指着对两人说:“你们看,军中兵士各行其是,拉弓的有、横槊的有、竖矛的有,马上的有,马下的也有,呼呵之声参差不齐,且偶有笑语从中来,简直乱如市集。”
“依你看,该怎样?”慕容冲还是不解,问道:“难道要他们统站成四方行阵,拉弓时比齐肩膀、横槊时腰背一线,连呼呵都万人一声,人人不苟言笑,出入不语?”
“此所谓治军。”慕容泓点头赞同道。
“这是什么治军?”慕容冲噗呵一声笑出来,当真是觉得慕容泓的一席论调十分无理有趣。
慕容泓白他一眼,只觉他十分无知。
“的确太过严苛。”慕容凤也说:“治军过松,军心必散;但治军过严,军中又会生出怨恨。我觉得,还是刚柔并济,心散则收,收后再放。”
“四叔从前在时,连府奴误时片刻都要以身自责。”慕容泓这话冲着慕容凤、慕容冲两人:“所以能有帅千人之师破敌数万的辉煌。”
“这正是四叔宽厚所在。”慕容冲说:“以他人之过,惩戒自身,这算什么对人严苛?”
“威信警示,岂能说是宽厚?”慕容泓蹙眉争辩:“你是以妇人之仁,度量为将的谋略。”
“你!”慕容冲气急,向前一步却被慕容凤按下。
慕容凤边笑边环过二人的肩膀:“依我看,咱们就别再吵了,桓王的心思智慧,还得慢慢体悟,才能真正得之一二。”
慕容凤回到府上,先去了宜都王妃那里。
宜都王妃前日临盆,诞下麟儿,但这一次比当初生慕容凤时要艰难许多,所以至今还身体虚弱,卧在榻上。
慕容凤进去的时候,慕容桓也在,坐在妻子的身旁,眼神温柔,正看着新生的小儿子。
慕容凤撇撇嘴,心里不是滋味,被慕容桓看见,暗暗一笑,嘴上招他道:“来,道翔,过来看看你弟弟。”
慕容凤不情不愿地走过去,r-u母屈膝刻意将新生的小孩子捧给他看,慕容凤只打量一眼,便回过头来对慕容桓说:“他怎么这么小?”
慕容桓大笑,宜都王妃也弯起嘴角,轻轻说:“新出生的孩子,都是这么小。”
慕容凤又看了那小东西一眼,问:“我也是?”
“你那时比他还小。”慕容桓说,又用手比划着:“你出生时,就这么大小,她们将你抱给我,我甚都不敢接你,生怕一用力便将你捏碎了。”
榻上王妃盈盈双眼望着慕容桓,道:“大王那时,真是乐坏了,抱着咱们道翔,又哭又笑。”
慕容凤忍不住笑了,慕容桓将他抱起到腿上,慕容凤笑了一会儿,忽又沉默,半晌看向宜都王妃,问道:“我那时候,可是也让母亲吃了那么多苦?”
“大王瞧瞧这傻孩子。”宜都王妃向慕容桓嗔道,像是觉得这话好笑才笑,看着慕容凤伸手来摸他的脑袋:“说的是什么话,母亲诞育儿女,怎么能算是苦?”
慕容凤握住她的手,又看了一眼那小孩,眼巴巴看回慕容桓,说:“前日我没见父王哭笑,想还是疼我多些。”
慕容桓与王妃对视一眼,二人又被逗得笑起来。
“想他还没有名字吧,父王?”慕容凤倏忽从慕容桓腿上跳下去,走到r-u母身边,踮脚去看那小小一张脸。
“还没来得及为他取。”慕容桓说。
“嗯……觊?”慕容凤回过头来:“叫觊吧?慕容觊。”
慕容桓看一眼王妃,王妃也正看着他,两人一下都笑了。
“那就叫觊吧。”慕容桓点头答应,又蓦地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这个自己疼惜欣赏的长子,慢慢开口道:“道翔,从此以后,你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了,日后倘我出征在外,你便得学会照拂母亲与觊儿。”
第二十二章 宫中朝上
慕容暐甩下一纸上书,以手扯了扯领子,皱着眉头对左右的人骂道:“一个个的,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那树上聒聒的蝉雀打下来!”
几个小太监领了命下去,慕容冲顺势也从案牍中抬头去看,顺着窗户就见几个人围着一棵树跳来跳去,直如几头笨重的大熊缠着一窝怒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