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苻坚与侍中王猛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苻坚笑后清了清嗓子,佯装严肃道:“既然如此,朕为你们二人作证便是。”
朱肜得意洋洋地瞥一眼赵整,身前王猛却道:“可若待会儿证实了这箭是我s_h_è 的,秘书监当如何?”
“哎——侍中您慢着。”朱肜一幅成竹在胸,对王猛说:“不必论这个,这箭不会是别人,定是我s_h_è 的!”
赵整白了他一眼,回头时侍从已将那野鹿拖到了近前,一人蹲下身自从鹿腹中拔出箭来,向箭头一看,道:“陛下,这箭是侍中的。”
三人一齐回头看向朱肜,后者瞪大眼睛将手中弯弓向那报话的侍从一捅,大声道:“不可能!你再给我看!”
“这……这箭真是侍中的……”
说话间,苻坚接过那支箭,仔细打量了箭头转交给赵整,赵整看后又把箭向朱肜眼前一横,抬高下颔道:“秘书监自己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朱肜接过箭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却还要强硬,道:“我……我方才借了侍中一支箭来着……”
苻坚又与王猛相视大笑,过了一会儿对赵整说:“允你作歌一首,讽他一讽。”
赵整欣然领命,方欲开口却被林外来的一人截住。
“陛下,燕使求见。”
苻坚看了眼赵整,笑道:“确是因事延误了召见燕使,这歌改日再唱吧。”
王猛敛了笑颜,转头与同样缄了口不再言笑的赵整、朱肜碰上眼神。
这“事”自然是前几日慕容垂举家来投这件事。
苻坚倒也不在意身边这几个人的神色如何变化,收了弓箭对跪地待命的人说:“朕欲就地接见燕使,去带他过来吧。”
“是。”
王猛松了松缰绳,离着苻坚近了一些,说:“燕使此刻求见,想必已得到了邺内消息,加之在秦一连数日蒙受冷落,心中定是有一些怨气吧。”
苻坚动了动眉毛,并未言语。
王猛暗向赵整抛递目色,赵整会意,接他这话来问道:“陛下早有谋取燕国之心,如今燕境之内再无勇士,正是良机,不知……”
话尾留够空隙,博得苻坚看他一眼,说:“既是良机,朕怎会错过?”
“确是良机不错。”王猛说:“不过以臣之见,当先诛慕容垂。”
苻坚皱眉,回头看向他,问道:“道明天生贤杰,正可与你我君臣共建大业,安定天下,岂有杀之之理?”
“臣观慕容垂此人有雄略与臧望,其治下军民百姓,莫不奉戴于他,且此次随他至长安的诸子之中,也不乏人杰,臣恐怕……”话到这顿了一顿,王猛吸一口气,接下来的几个字分量重了一些:“此蛟龙猛兽,并非池中之物。”
苻坚眉间更锁,这时朱肜也站出来说话:“侍中说得十分在理,陛下切勿养虎自为患。”
赵整一旁也欲开口,倏忽被苻坚举手止住。
“存仁心义念,纳四方豪英,成王霸之业,此朕之志也,景略难道不知?”苻坚看向王猛,语气中似有些怨怪的意思。
王猛眼中闪动一刻,却仍忍不住要说:“可……”
“侍中不必再说,朕心中自有分寸。”苻坚打断他说。
“只是若以后……”
“朕待他至诚,放他背信弃义、日后生变,天下人之心又会倾向于谁?”
朱肜缄口,看向赵整,赵整无语,望向王猛,王猛暗叹,摇了摇头。
“陛下。”
四人正一片尴尬沉寂,一齐低头忽见方才那个替燕使通传的人又跪到了面前。
“怎么一回事?”苻坚问:“燕使呢?”
“燕使说……陛下于狩场接见上国使臣,本就不妥;何况如今秦燕交好,共同抵御了强晋来犯,更应于此之上更进一步,以巩固同盟,若陛下如此怠慢于燕国使臣,恐不利二国和睦。”
“哎呦,上国使臣,口气倒还不小!”朱肜笑着说,又看了看周围几人的脸色,果然是被他这一句话缓和了不少,不似方才那么僵硬,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这燕使倒是极有意思。”赵整对苻坚说:“陛下见还是不见?”
苻坚回头,看向王猛,二人方才一事不和,此刻却在眼神刚刚对交之时便知晓了对方之意,彼此一笑之后,苻坚回过头来,面上彻底化了僵硬:“燕使说得有理,是朕鲁莽,怠慢了他。如此,请燕使稍候,朕即刻回宫,于太极殿中设宴、命百官相陪,以礼好生接待于他。”
燕使梁琛入殿觐见,一路被秦国官员目光跟随,却仍昂首挺胸,步履坚定,行到一处目微侧,脚下也定了一定。
新受封为冠军将军、领宾都侯的慕容垂与他的目光撞上,但未擦出多少火花。
梁琛重新拔了步子,至秦天王苻坚面前,不卑不亢地一礼。
“燕使四处看看,如此阵仗以接待,可还满意?”苻坚说。
梁琛直着腰四处看了一看,旋即收了目光无甚满意亦无甚不满意,平淡道:“如此方是正当接待之理,无所谓满意与否,看得过去而已。”
朱肜站在苻坚一侧忍不住要开口与他争论,一字还未出口就被苻坚挡下。
苻坚的面色依然和顺,不愠不怒,甚还带些忍俊不禁:“早听闻燕国多巧舌如簧者,犹记当年贵国大司马还曾将我国使臣迫得有口不能言说,只是不知是否都是空有嘴头功夫的?”
梁琛笑了笑:“大司马天生聪敏过人,只是身贵位重,使秦王难得一见,如此之下,说其空有嘴头功夫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有一人之虚实,近日秦王恐怕已然领会。”
话之一出,众人或直视、或用余光,都纷纷看向慕容垂。
座上苻坚轻咳一声。
梁琛转过身子,直冲慕容垂的坐席而去,到了近前眼神凌厉似刀,厉声问话却是向着苻坚:“素闻秦王仁德,所御臣下多忠义之士。既然如此,我想请问秦王,背君弃国、有悖忠义之人——”
回身面上,恭敬礼拜。
“该当如何处置?”
第三十七章 秦相
“该杀。”
梁琛看向席左,王猛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此人该杀!难道不该杀吗?”
殿内气氛出奇诡异,赵整看了眼苻坚,后者正看向王猛,只留一个后脑勺予他。
“权尚书?”王猛眼略过列坐列席,终定在对席的吏部尚书权翼身上。
“该杀。”权翼坐直,颔首应接道:“的确该杀。”
王猛又转向慕容垂,问:“宾都侯说呢?”
慕容垂抬头,隔远望一眼苻坚,眉目微动,却不局促,抿唇无语之间透出些淡薄不争的意味,又大有一幅愿为知己者死的模样。
不必说梁琛,似乎就连在场除王猛以外的其余秦国将卿都多多少少带些不明所以,这时苻坚转过头来,赵整便又去观他神色,意外见他一脸平和,甚还带着些笑意。
抬头看朱肜也摸不透这情形,左手捏右手地向他投来目光。
梁琛此时也不执着搞懂这殿上一君一臣的心思,只抓住王猛的话咄咄逼道:“既然如此,便请秦王从速诛杀慕容垂,以全秦燕之好。”
苻坚挑眉不答。
“燕使此话差了,这事怎么到了我国宾都侯身上?”王猛又道。
这下连慕容垂都一幅困惑不解地看向他,梁琛自然也是皱眉,问:“足下这是何意?”
“何意?”王猛笑了起来:“宾都侯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我主,其忠义可见,且自来我境,安分守己、食禄奉主,又何来背君弃国之说?”
“吴王垂——”
“原来燕使说的是燕国的吴王垂。”王猛换了一幅为难的神情:“只不过此处没有吴王垂,只有秦宾都侯,慕容垂。”
说完与苻坚目色一接,彼此勾了嘴角。
宴席散去,赵整快走几步追赶上了先行的王猛,刚刚站定便被身后一阵风一样冲来的朱肜撞上,二人这下险些一齐跌倒在地,好在王猛及时出手扶了他们一把,朱肜站稳,嘿笑着向赵整赔礼道:“赵侍郎,跑急了没看见您,见谅啊。”
要搁从前,赵整恐又要因他这般鲁莽冷嘲暗讽一阵,今时不同,只白他一眼便立刻向王猛问道:“侍中今日与陛下共同打的,是什么算盘?”
朱肜应和道:“是啊,看得我都糊涂了。”
王猛笑了笑,揣着手反问他们:“君等可见燕使拂袖怒而去?又可闻其临去之前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朱肜与赵整对看一眼,皱眉不解道:“说了什么?告辞?”
“秘书监年岁还不及我大,倒是先我一步记不得事了?”王猛笑道。
朱肜随着他干笑二声:“只顾琢磨侍中那一席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