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的旧疾,说来麻烦。”赵整说:“怎么?您还要藏这名医只供己用?”
“哎——您这话……好说!好说!”朱肜笑开了道:“要是不叫您见见,您又该疑心我胡说了,您见见啊,也好,治好了病,替我在太后面前说几句,将他送进宫,我的功劳可就大了……”
落木将一段帛书绕着驯鸽一只伶仃的小腿缠绕数匝绑紧,从支开的窗前将这“咕咕”的小东西放飞了出去。
“哎呦——”
似是这一处院落主人的动静,落木疑心别是正与他的小鸽撞上了面,匆匆自门出屋探视。
朱肜头顶一泡新鲜的鸟粪,乍见落木又不好说什么,沉着一张黑漆漆面目引见道:“先生,这是与我同朝的赵侍郎,今日要来麻烦于您的。”
赵整强捺着笑与揣着满面歉意的落木各自一礼,完后装作正经说话似的侃道:“先生以鸟粪作药引,实是奇特,在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难怪比这宫中医官的办法更管用。”
朱肜气得与他吹须,而一边落木不知他们之间相处之道,只觉再不说话二人怕要起了大冲突,连忙侧身相请道:“二位请里面坐吧。”
赵整左右于室内打量了一番,终将目光锁在案上一幅摆开的卦算之上,凑过身去皱眉看了半晌,向屋主人问道:“先生还懂摆卦?”
“略懂。”落木谦言。
“可懂占星?”
“略懂。”
朱肜在一旁忍不住c-h-a(完全摸不懂屏蔽点)嘴向赵整问:“你还懂这些?”
“我虽不懂,”赵整看也不看他:“却不许我有兴趣探问一二了?”
“这些事中有什么?依我看,神神叨叨一阵,也未必准。”朱肜嗤之以鼻。
赵整白他一眼,问:“你难道不知咱们陛下背上生来带卜?”
“Cao付臣又土王咸阳。”朱肜说,却还是不屑:“不过,这事真假,莫非你亲眼见过?”
赵整不再与他对答,径自撩摆入座,向落木问:“先生能否予我一卦?”
落木显是犹豫了一刻,眉头微紧一紧,却还是与他面面而坐,执笔蘸墨,又铺下一张帛推向对侧。
“赵侍郎请给一字吧。”
“哎——咱们是来看病的还是算卦的?”
赵整不理会一旁打岔的朱肜,先是看了落木一眼,而后承笔接墨,于纸上飞龙走凤一字——
秦。
落木打量这字,又打量赵整,卦木铺陈,不一会儿显出象来。
“如何?”赵整问。
“龙兴于东,未尝于西。”
第四十四章 对面应知
慕容令佩戴沉沉一幅枷具,举目向天,早春的正午不算热烈,却也晕人眼球,脚下坑洼泥泞一路,带得一迈开步就仿佛抬起千均的重。
粗麻质地中衣、黄Cao编串鞋履。
沙城过龙城不远,他却是足足走了这许久。
“敢问,我们是要向何处?”
“何处?”一前一后二吏相视大笑,留一口气回他:“去白兰!”
“那就不奇怪了。”慕容令无甚恼怒意思,一额晶亮汗滴似面面小镜子,倒映着阳光,仍是乐呵呵地与他们玩笑道:“的确是西向的道路。”
“我说,世子。”后一人止住笑,剑鞘探出,蓦向他背梁一戳,口气中听出些叹惋之意:“方才在龙城暂歇时得的命,你得死在这路上的,知道吗?”
慕容令不说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背愣神,唇稍未压下,还带着一缕不深不浅的笑弧。
“可别怪咱们,都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前一人头不回地说。
慕容令在一棵壮树之下渐缓了脚步停下来,向地跪坐下来,自叹了一句:“走累了,容我歇会儿。”
前后二吏各自于心中一叹,一人从腰间剑鞘抽出明晃晃一柄宝剑来,弯腰搁在他面前。
“你也是贵家出身,自己走,体面一些。”
慕容令动动胳膊,示意自身还上着枷具,拔剑的后退一步,由执钥的上前替他打开了束缚。
“好剑。”慕容令架起剑横在脖颈,竟是先赞叹道。
“可不就是您随身那一把?”
慕容令恍惚一刻。
回神时闭了眼,指尖微动。
一道寒光顺着咽喉之间一抹,一声呜咽未及出,便是一响r_ou_体堕地的沉闷动静,剑身飞旋,又向一幅胸膛捅去。
慕容令缓缓睁开眼,将自己脖颈间仍驾着的宝剑垂下,起身向那倒地抽搐、口涌血沫的小吏身上剥下剑鞘。
“咱们走吧。”
“是。”张坚头收了一柄悬垂滴答的长剑,垂首应道。
沙城。
慕容麟拉着弹弓向树枝头上,手一松,扑棱落下一只肥雀来。收了弹弓揣回腰间,少年面上不惊不喜,平淡地像是个久经世故的成熟人。到了树下弯下腰去,正与另一人伸出之手摸到了一块去。
两边各自抬起头,对上眼的一瞬慕容麟面上生了惊惧,撞鬼一样缩手回来,转身几乎是要跑着逃开。
“贺麟!是不是你?”
慕容麟脚下似长了钉铁,牢牢将他拴困在原地。
耳微侧,心随身后一阵疾跑渐近的脚步声皱紧,像在手里捻一棵秋熟的麦穗,直到它破碎。慕容麟闭上眼,手掌合不留缝,成了拳头,握在两侧,像两粒硬生生的核果。
“贺麟……是不是你?”
是……怎么……
慕容麟只觉出面上留疤的那一侧滑过什么粗糙的物什,轻缓缓、凉丝丝的,像是被烈风吹出眼角的泪水。
“你是不是……还在怨怪我?”
慕容麟呼吸一滞,眼皮扇合几下打开,抬头向自己别过数月的长兄,一阵各味入鼎的复杂上口,心绪纠结如麻,缠绕了许久,压抑深埋的酸楚一时胜过无端的猜忌、疑虑和咒恨,眼脸再也担不起什么重量。
像是曾多少次真心依赖于某某人。
一梦大醒,却天地唯剩自己一人。
做什么?要哭?
慕容麟眨眨眼。此刻只要一粒沙,便足成自己这般不堪的借口,偏却周遭无风起。
他终是懒去再凭空编造,松开了握紧双手,缓缓将额抵住慕容令的前胸,才想起,自己不过有他半身的高量。
不知谁该对谁有愧。
王猛挑着油灯,照亮了地图上荥阳二字,虚了眼打量一番,弯腰自案上拾起笔来,在之上CaoCao定了“邓羌”之名。
“侍中。”
王猛将油灯置于一边,撩开披风、衣摆坐向案前,朝帐中单跪的人招招手示意,待他顺意过来便接过传书,展开来看。
“这宾都侯真是命大,遇到了咱们陛下。”
王猛将信随手一扔,正落入那盏油灯燃着的灯芯之中,大秦侍中笑得无奈,最终摇头叹息一声:“要回去领罪喽……要回去领罪喽……”
“侍中,赵侍郎问您,可否在这龙兴之说上,做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王猛拢了袖子,似乎不经一日疲惫需闭目片刻,所以面上有些祥和欲睡神情:“区区市野游医方士,随意摆上一卦,便能将咱们大秦的宾都侯治罪?那我这些日算是忙活了些什么?”
“是……”
过了这话,王猛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像是闲唠一样道:“嗯……这身不堪穿了,回去得做件新的。”
“侍中,那字不能说……”
“什么字?”
“‘新’,您忘了?”
“是是是……”王猛作出这才想起来的模样,笑着怨道:“回去得做件合身的,得这么说。天王的避讳,千万别犯喽。”
“对了,我惦记着阳平公的腿病。”王猛突然又对那报信的说:“秘书监府上的这位方士若真有大本事,且引进宫去给太后,叫他帮忙给咱们阳平公看看腿。”
“是,侍中。”
苻坚提笔将书上未干的墨迹抹划成乱糟糟一团,一旁研磨的宋牙斜目暗暗观察,见他凝目沉思一会儿,又在划去的一列之后重添了几笔。
以侍中王猛为司徒,录尚书事,封平阳郡侯。
“行了。”苻坚总算放下笔,对宋牙说:“将此交由赵整抄录,待景略还都,朕意亲自迎接。”
宋牙顺眉耷目,宛转应声:“是。”
秦军克燕卫大将军、乐安王臧于荥阳,留邓羌驻金墉,桓寅代守陕城,其余返还。
王猛于马上虚了眼眸,但见不远城门处高车华盖,立刻勒马冲副将打了手势,一众随从部军纷纷停驻,王猛翻身下马,徒步向前走去。
“陛下。”
“景略,快起,这一程辛苦了。”苻坚亲自上前将王猛搀扶起身,左右宋牙弯腰将手上一席新做的披风展开,罩住跪地拜礼人的肩膀,王猛起身时微目略过苻坚神情,却因那人面目背光所以徒劳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