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麟?你怎么在这?”慕容冲试探着叫道。
慕容麟将手捏紧,垂头不答,似还想躲过这问话,装定自己不是自己。
“贺麟?是你吧?你怎么不跟着五叔?怎么到后面来了?”
慕容麟吸了口气。
“我在前面待得憋闷,下来走走,一会儿就回去了。”
说话间手心一软,一低头的功夫,竟是已被慕容冲牵起来拢在自己的手掌间,指着虎口对他说:“你的手流血了。”
慕容麟抽出手来看,之上果然开了一道血口,被未化的雪片遮遮掩掩地抹去了鲜血的颜色,只拖出一条长长的棕黑色的痕迹。却也不觉得痛,许是因所有的知觉都被寒冷给替代了。
眼神游移不知何处,慕容麟低下头,浅浅答了一句:“哦。”
慕容冲倒没在意他的神情,重拉过他的手来道:“我要去前面找五叔,你快带我去吧。”
“什么?”
“道翔病了,病得严重,五叔该是有办法,让他找人来替道翔看看。”慕容冲又多加了些解释将方才话语重复一遍。
慕容麟不知该怎么看他,那一双烟目正盯在自己身上一眨一眨,他想必还未读懂现在的状况,只当是平素的出巡、游猎,还是什么……
慕容麟顿觉有些可笑,手上使了些力气将他挥开。
“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还不清楚吗?”
慕容冲退后几步,呆呆地站住。
“……贺麟?”
慕容麟又吸了一口气,身上有些疲惫,他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干脆软了心上前两手捉住他的腕子,缓轻了语气道:“你还是先回去吧,方才我听到有人在找你,想是你……你母亲,这个时候,你若能保得住自己,便先保自己吧。”
至枋头,军民驻城外。
“昔燕国中山王慕容冲何在?”
慕容冲与可足浑一同向外看了一眼,连带一旁正照料着慕容凤、慕容觊这一大一小两兄弟的慕容泓与宜都王妃也警惕地坐直了。
“昔燕国中山王慕容冲何在?”
掌间是熟悉的一份软腻皮r_ou_包裹着的紧窄骨骼,此刻却结冻一样不堪紧握,慕容冲感受到可足浑此刻几近无力的颤抖,手指尖动了动,像急着要撤离似的。
“我出去看看。”慕容泓说。
“昔……”
“做什么?”
宋牙转过头来,正看到慕容泓警惕地拧着一对剑眉,黑白分明的目中含着盖不住的两簇明火,左脚迈前右脚撤后,紧紧盯住他的脸在看。
“可是慕容冲?”
“寻我幼弟作甚?”慕容泓将脸一仰,倒像他为主,在审讯不速之客了。
宋牙眼目流转一番,笑道:“陛下今夜将在枋头城中宴请父老,请燕之旧戚入席陪坐,宾都侯在侧,令兄也将列坐,此刻都已在城中了。”
“陛下?什么陛下?”慕容泓眉梢一挑,无什恭敬,反带着显见的轻蔑意思。
宋牙落下眼帘,牵唇温和且不失礼,声色却拉得很长,表轻实重地答了一句:“大秦天王陛下。”
慕容泓吸了口气,偏过头去,语气却不改,手指了指他们此刻站住的地方,看也不看他就转身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我皇……我兄长……”慕容冲偏头看向宋牙,方想确切地问一问慕容暐是否当真在城中,他又是否真的要去同他会见,转目间却见宋牙正盯着自己看得仔细,心间略有几分不悦,眉头也皱起来,问:“你看什么?”
宋牙也不十分尴尬,不紧不慢收回目光,笑着答道:“您生得贵相,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
“你还会看相?”慕容冲问。
“皮毛。”宋牙答道。
“什么叫贵相?”慕容冲又问。
问话刚落便似乎到了去处,宋牙于是没有答他,只侧身一旁,示意他自行进去,慕容冲站定,将他通身打量一番,还想要问到底才罢休,倏忽被宋牙一抬手打止,又见那手恭敬侧摆,直指向眼前的一道门。
慕容冲又瞪了他一眼,才迈开脚步,由着那门外一卫兵将门开出一道,待他进去后,又将门合了上。慕容冲向后看了一眼,略有些不识状况,却还是正头向前,审视着这室内仿佛没什么人,于是就壮大胆子唤了一句:“皇兄?”
无人回应。
慕容冲眉梢挑动,更大声唤:“皇兄?”
“何人?”
慕容冲一惊之下几乎整个人都跳蹿出去,惊后意识到这一声陌生动静是自身后而来,回头时又正撞上眼前一幅玄黑的颜色,本能地就向后退了两步,继而将目光循着攀上找见一人须发整洁、面目亲善之中又不失去摄人的威严。
“何人是你皇兄?”苻坚问了一句。
慕容冲倒吸一口凉气,腿脚也一时发软不能动弹,眼前虽不是明白一身衮服冕旒,但想也不会是别的什么人了,加上彼时邺城太极殿上他倒也不是没见过……
正垂头思索恰恰又闻一声:“也不下跪?”
慕容冲想了想,终究还是屈了膝俯首下去。
眼下一双履撤出视线,苻坚离开几步坐到正对于他的高座上去,微抬下颔道:“起来吧。”
慕容冲松了口气,将正抵着地面的两根手臂分收两侧,撑起身子跪坐起来。
“慕容冲?”苻坚从案上拾起公务,目色并未扩及那正于下战兢跪着的人影。
慕容冲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着实不是太想说话,既不想,也不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甚或该怎么说,于是索x_ing点了点头就算作应答了,却想起他是埋头在公文里的,便又等到上座苻坚因许久未得回复而从奏本书简中移开眼目时,又重新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你的人放我进来的。”
苻坚睃了他一眼,看不出有无愠色。
慕容冲也知自己话语不得体了,轻咳了一声掩过去,又重新解释道:“说是要带我去寻长兄,陪坐宴席——”
“谁带你进来的?”
“……”
来时匆忙,他的确是没能记住问一问宋牙的名字,如今被问起来却不能回答,倒像是他胡扯理由。
“罢了,过会儿再叫人带你出去。”苻坚倒是立时宽容地不再计较,又过一会儿向着他体贴地朝自己身边指一指道:“这么跪在之下,可还好受?坐过来吧。”
慕容冲不知该怎么动作,左右寄看两眼,倒是宁愿苻坚速从外面叫来人将自己赶出去,他素日不是不知恭敬,只是即使从前在慕容暐与可足浑面前自己也是偶尔仗x_ing耍弄聪慧,如今面对苻坚,当真不知什么话会说错,且又没什么人在旁无论如何地圆护着他。
“还不过来?”
慕容冲紧蹙眉眼,半晌从地上站起来,却也没按着指示坐到他身边去,而是择了一处不远不近的所在。他入座后,苻坚许久未有什么后话,提笔在方才正审看的书简上认认真真书批几笔,这才笔带卷一并放下。
慕容冲以为他总算要叫人将他带离了。
“咱们之前见过。”
慕容冲莫名其妙抬头对上苻坚的眸子,一片目色融进眼中略有不适,这天方夜谭的说法不知叫人怎么回复,想了想却又不好不回。
“我不记得曾见过您。”
苻坚把目光收回去,慕容冲便松下紧绷的肩背。
“那你如何知道向朕下跪?”
慕容冲想也不想便答:“在邺城太极殿上……”
苻坚轻笑一声,不再说话,过一会儿由慕容冲自行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矛盾,似是略有些尴尬地将头低了下去。
“朕所言并非在邺城。”
几句话加上方才口出的笑话,慕容冲似乎已不再如方才紧张,反是略略放松下一些,烟目一番流转,壮着胆子主动问道:“您说的,是在何处?”
“记不清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苻坚说。
“多少年前?”
苻坚看了他一眼,对这不恭的问话也只是勾了勾嘴角,而后答道:“约有十几年了。”
“不可能。”慕容冲摆手道:“我今年不过十几岁,您想必记错了,那与您一面的人定不是我。”
“凤凰?”苻坚突然唤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慕容冲一诧,甚将称呼尊敬都忘记了。
苻坚笑了笑,不说话,又低头去翻动案上堆积的书卷,一旁慕容冲垂首移目将身坐正,静静待过一会儿,忍不住轻咳了二声。
“着凉了?”
语气中带着诚挚的嘘问,慕容冲抬头狐疑睃他一眼,却未作过多停留,只清清嗓答了一句:“是。”
“这一路上辛苦,随迁百姓不乏老幼病弱,该是不少人着凉吧?”
慕容冲眼珠子又转了一圈,藏了些心思在里面,又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