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那张扭曲的兽脸,从大笑的兽嘴里探出的讽刺的獠牙。
脑袋上一阵闷痛,如同跌撞在什么不软不硬的地方,慕容冲抬起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人。
慕容暐还不知前方缘何停下,下车来迎面便撞上一人,垂首相顾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倒也不能长久地与那目光对视,怕是会在面上烧灼出两只黑漆漆、血淋淋的窟窿,好容易憋出句呵斥的话来,说出反显得心虚而陌生。
“于此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慕容冲倒也没什么心绪的波动,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低低地笑出声来。
慕容暐僵直了身子,动一动手指仿佛便能牵动浑身的骨头断裂,本是搂扶着他的肩头,倒也没能松开了手,只是感觉到他形同鬼魅一般慢慢与自身拉开距离。
“小郎君——”
慕容暐愣愣地看着宋牙于面前施礼,熟悉的仪节,却又是陌生的人物。
“小郎君,东西叫人给拾到了,咱们快些回去?”
带些小心的探问语气,弓腰贴耳的服侍姿态,慕容暐也不知心中应是作何反应,一阵目眩飞撞而来,倒是幸运地避开了慕容冲最后投来的什么目光。
慕容冲的确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与其说是埋怨和恨意不如说是嘲讽,如同那张牙咧嘴的小陶兽,只是过于无声无色,转过身,他像是本就要走,于是便显得全然未将宋牙放入眼中,后者倒如同习惯,冲向慕容暐再拘一礼,随身跟去。
落木注视着那一只陶做的小兽,模糊的上色,断裂的犄角,以及透过四脚之间的缝隙,所能看到的一束烟色目光。
一瞬神回,却也不知如何称呼于他,那一双目光虽一如既往地能够让他感到似曾相识的亲切,却莫名比那些日更多了些使人难受的犀利。
“先生。”
举目之间,宋牙也到了眼前,微向他礼貌而恭敬地伸出一只手,落木一愣,才想起将手中的玩物交还给他。
“多谢先生。”
宋牙眉目柔软,接过那陶兽径直递给了慕容冲。
慕容冲并未立刻接过,他的目光始终如锁在落木身上,宋牙游移二人之间,面上略有些尴尬。
那样直接的审视,纵是谁也不会舒服。
落木如被盯出了所有的心虚,慢慢垂首下去。
那目光游走着落在他缠裹布帛的伤手,秀挺的眉峰蹙起,又很快平复。
慕容冲总算是接过了那陶兽捧在手中打量着,宋牙与落木皆松了口气般。
“原本缺角的地方,又磕去了一重,本是落在磐石上的,只坏了这一处,已是……”
碰。
慕容冲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手中的东西跌在地上,本是摔入磐石也无多损伤的东西,此刻竟是跌成了粉碎,摔物的人如是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一般,又仿佛下车这一趟不过是闲逛,径直扔下仍在愣神的宋牙向来路而回。
苻坚应是生气不小,直到宋牙与慕容冲上车仍是板着面目。
慕容冲此刻倒与车下判若二人,下意识看了一眼宋牙,宋牙点了点头,轻将他向内里推一推,慕容冲犹豫几分,越过帘幕,垂首跪坐于卧榻之下。
苻坚看过他一眼,便向跟进的宋牙发问:“可找到了?”
宋牙面目为难,方想说些什么,便被慕容冲截去。
“找不到了。”
苻坚皱眉再度看向他,车内顿又气氛尴尬起来,慕容冲烟目游移,看出是的确局促,手指藏在袖中互相拉扯,终于是深吸气仍是低着头,却将手伸了出来,摸索探寻着拉住苻坚在外的手,几根手指蜷缩着钻进掌心,轻微地拨动如刻意地讨好挑逗。
“那东西过破旧了,再者,又是旧时的东西,我不想要了,待回去长安,陛下赏我新的,好不好?”
“启程——”
赵整再度回首看了一眼渐去的山峦,故燕或繁或颓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又仿佛是许久许久前的事情了,重向前看,大队的人马继续行进。
似是未有人思念的故山渐渐、渐渐隐入淡薄的云雾之中。
桐生从宾都侯府路过时,正巧碰上慕容麟在府门前徘徊。
“先生可知如何与已去之人说上话?”
桐生回头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漠然而黯淡的眼眸,在之中看不出什么喜怒之色,甚至只是两色琉璃,映照出光景,却反映不出人心。
“你……”
“先生不认得我,我认得先生,当年凤皇本是生下便死了的,是先生给救活的,这往后,先生一直住在外殿,是不是?”
桐生看着他,心中揣度着他的模样是否能与哪位皇亲挂上钩,只是许久了,他却全然不记得有这样的人是他曾见过的。
桐生不知是该先回答他的疑问,还是先说出他的疑问,幸而发问之人临时改过主意,重新说道:“算了,无事,先生慢走。”
桐生松了一口气,总算能够向他问一句。
“足下既然知道当年故事,想必应知中山王现居何处?”
“哪里有什么中山王了。”慕容麟低着头说:“先生慢走。”
曳地的华服细心点缀着珍宝,素颜洗净,作画一般描绘成艳丽的妆容,三两侍女环绕,皇后苟姝板正颜色,静静注视着铜镜中倒映的人面。
“殿下,约莫还有两三个时辰。”
一笔勾长的眼尾轻挑起。
“殿下吩咐过,昭阳殿主人新病,上念其年少羸弱,特许不必迎驾。”
叮叮清脆的马蹄铃合着沉重的脚步声,宫门前依次排站太子、皇后、各宫皇子夫人。
“妹妹这是第二胎,竟还不能适应?”
张婧娥面目一态慵懒,低眸含身应道:“蒙殿下关心,想是临近夏日才至如此。”
苟姝仍是一副严肃的笑脸,言语间故意屏着些许意味:“妹妹心宽,凡事看得开,恐怕料定这一胎是龙子,往后可高枕无忧,故而大事不问小事不听了吧?”
“殿下与陛下总共多少年了,难道还不如妾看得开?要论高枕无忧,总是殿下高局皇后之位,上有太后,下有太子,还在吃些什么味?”
苟姝忍不住转目看向她,相对之间倒忍不住消去脾气,笑出声来。
“要说看得开,多少年了,从王府到深宫,新笑旧哭都有几轮了,早该看开了,只是结发的夫妻啊,总归……”
“殿下担心多余,这么多年来,陛下虽多喜好,却难忘旧情,此番确是对昭阳殿多予恋爱,不过这次狩猎,还不是未带随行?可知陛下心思,殿下安心吧。”
远行归来的法驾中途止入城门,赵整自马上□□,与车中而下的宋牙正打了个照面,一副万年不变的笑脸侧向他招呼,另一面承臂欲拖住谁自车中伸来的手,慕容冲还像是从来的行事,径直越过他登上法驾一侧停留的小车。
赵整看向宋牙,后者依旧没有什么恼怒的颜色,反倒笑着向他这边走来。
“陛下如何安排?”
“您说……”
赵整目光锐利,化到宋牙目中一片柔软。
“宋侍郎莫要装傻,陛下要留的人,何况只是娈宠,一时热切,总归心中有数就好,你我再没什么必要阻拦。”
宋牙轻笑两声,回头看了一眼那返程向尾的小车。
“这件事也的确尴尬,陛下也未多吩咐,倒让我为难了。”
赵整挑了眉目:“有何为难?”
“陛下隆宠,加之这位主也的确地位特殊,与平素娈童仍不可同日而语。”宋牙压低了声音,仿似只说给赵整一只耳朵听:“可这……无名无分,总不好归为一宫之主,再者毕竟男儿之身,又怎可与后(共建和谐社会,一夫一妻)宫女眷……”
“既然如此,宋侍郎如何安排?”
“陛下的意思恐怕是姐弟同住,但作为咱们,总要比陛下考虑得周到一些。”
赵整点点头。
“故而,先随陛下起居。”
“可这但凡失宠……”
赵整看向他,宋牙眉目弯起,带动彼方起初皱起的眉峰渐缓,总算流露出些许笑意。
第六十三章 诡道
“老夫人于府上,对小郎君甚是挂念,就连我家主公此次也特意嘱咐,见过美人之后,顺将府上郎君的衣物用度捎带入宫……”
轻风含合燥热的酷暑气息,拂响殿内密密垂下的紫瑶帐。
玉晶雕磨成盘,贮冰膝上,瓜果朱李自寒水取出,掂玩于掌间。下跪的侯府家仆总算止住话头,微以尖细的目光小心衡量着眼前贵人的情态。
“完了?”
“……完了。”
帐内画石床畔有侍执摇风,蓦然内外失声,便仿佛听闻呼呼的风声,慕容冲站起身,从手中掷出一枚甜瓜,挨着案上金盆堪堪而过,咕噜咕噜滚落到地上去,恰在谁膝侧止下。
倒像是并不在意自己失了准头。
“在宫中一应不会缺了我的,你还是再将东西带回去吧。”
看来单薄可怜的身形拐入一道山水画屏之后,成了一抹边际模糊的黑影,紫瑶帐掀开,零零落落一串清脆的声响,宋牙让出半身,躬身笑弯了眉眼:“小郎君,陛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