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终于有苻坚身边的人跑来传达,慕容冲看了一眼一旁背身的赵整,那高瘦的背影逐渐融于了夜色之中,漆黑得可怖。
“原来赵侍郎不是来杀我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又带着些饶有兴趣的口吻,赵整轻笑问道:“我为何要杀你?”
四人抬的舆到了近前,慕容冲回过头去,半晌隔着放下的纱帘轻飘飘而来一句信心满满的猜测之语。
“因为您失控了。”
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又松开,赵整回过身来,笑意清浅:“我与郎君顺道,恰好同行。”
天终于完全地黑了下来,一条平整的道路两侧是照不透的黑漆漆的角落,角落里许是长满了一层青苔,而青苔底下,又不知是什么了,拔起的宫墙又高又深,顺着燃起的宫灯投映出几只巨大的影子,就像是暗夜里行走的怪兽,连成一色的面部该是有一双狡黠而丑陋的眼睛正在盯着道路上行走的人。
计算着该怎样将他吞吐得连一块指骨都不剩下。
又像是本就已经在怪兽的口中,两侧的宫墙即是它排排坚硬的牙齿……
“郎君知道洛阳行宫中都住过什么人?”
“皇帝。”
“那么咱们明日回到长安后,这里又住着什么人?”
夜风突然袭来,寒冷充入了衣袖,半晌没有了回应,总算在一阵风结束后得到了答案,赵整微微抬起头,正巧碰上慕容冲开口:“白发白骨的妖精。”
像是开了一个玩笑,慕容冲立刻笑了起来,反过来改口道:“原本只是王侍郎拿来吓唬我的,您说,是真的有吗?”
“没有。”赵整坚定地说:“它不会仁慈到给你剩下骨头,但凡有一*你死了,定不会有人记得。”
舆上的人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像是毫不在意地听到一段毫不关己的笑话。
晚风再度袭来时,便不再有人说话,车舆吱吱呀呀地离着目的越来越近,直到它停下,连带一路跟随的风也停了下来。
“赵侍郎,您说,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蓦地大风又开始呼啸,像是要将谁瘦弱的影子卷走,赵整转过身,虚目看向偏门里逐渐消失的影子。
殿中被四处燃起的灯火照暖,两侧四方僵硬的侍从的影子落到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连带他自己的影子,浓墨一般的长发衣袖连成一片,倏忽被一团笑声阻在门口,顿了一时半刻,还是走了进去。
从掀起的帘幕中露出春风笑容的男女相拥坐怀,抬头功夫瞥见他的到来,苻坚倒是大方抬起右手,示意他坐去身边,慕容冲微微垂首,举目间与慕容箐对视,彼方似是尴尬地一瞬躲闪开来,直到他与她仅一人之隔,终于屏去了笑意,微将头偏开。
宽厚而温热的大手于腰背之间游走比量,醇厚低沉的嗓音带着喜悦的上扬:“听你姐姐说你近日身量渐长,愈来愈有男子的形状,朕倒是未曾注意过。”
烟色的眼眸再度直直地照在面上,慕容箐忍不住轻咳两声,引得苻坚低头微微将眉头拧起:“美人身体不适?”
方想要抬头回应即被劫去话头,朝右看去,慕容冲仍未移走注视着她的目光。
“阿姐该是累了吧,陛下今日还未尽兴便赶回行宫处理要务,想必也累了吧。”
眼前那一双烟目再度带上惑人的色彩,掌间慢慢滑入一尾似是无骨的温凉鱼儿,苻坚眉目一动,缓将拥人的左手收回。
夜色渐渐染上了些许黯淡,殿外停留的车舆等来了要载的主子,风掀起四周的纱幔,又掀起殿内的帘幕,慕容冲默默地注视着最后一盏烛火被熄灭,周围陷入了一片茫茫让人心慌的黑暗,指尖微动,贴着谁的掌心轻擦,熟悉的怀抱便又紧了紧。
人心,贴着人心。
还能信谁的话呢?
眼前一度的朦胧渐渐变作心底的轻颤,恍惚不知过了多久,曾经安然依偎的胸怀,如今连温度都不曾记得,却是在慢慢地熟悉最厌恶的点滴。
就像是忘却了遥远的最亲近的人的模样,却在天长日久地记忆眼前本该是疏远的。
人心应该就是这样冷酷,忘记不该忘记的,又记住不该记住的,不受控地信任不该信任的,不信任本该信任的。
榻前的铜镜该是就摆在那一处,他从来不爱在此长作停留,因为镜子古怪,里面的人有时是自己,有时又不是自己,白日慕容箐也曾将精致的胭脂盒打开,又将黛融在笔尖,从这面镜子中欣赏着自己的容颜,不知是不是也时常照不出自己。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而我会保护好我。
第六十九章 孤
襁褓中的婴儿伸出r_ou_乎乎、粉嫩嫩的拳头,在浓秋干冷的空气中胡乱地挥舞着,一缕淡淡的茶叶味道逐渐在室内弥漫开来,腾起的雾白色香气徐徐地萦绕指间,像一条轻盈薄敲的纱,穿入银针,被缝进精良的绣布。
“如何一双妙手,今日疮茧横生,可惜了。”
蓦地闻言轻颤,食指指肚一阵刺痛,立即滚出鲜红的、豆大的血珠子,针线落到脚下,像从长裙中露出的尾巴,收手间拇指从速擦过,便抚平成斑驳黯淡的血迹,掩在袖中,便如受惊的狡兔入洞。
“夫人!”
“妹妹当心了。”
张婧娥微抬眉眼,唇角自一瞬的僵硬缓慢扬起薄淡却亲切温柔的弧度,仿似身旁一拥而上的宫人不存,径自弯腰将掉落的针线拾起,递交过去,像是平素的吩咐交代:“又绣坏了,你下去将东西交给阿练,看看还能不能补救。”
“妹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这些玩意儿的?”案上摆放的茶盏被拿起放下,泛着绿黄色的茶水中浮起一抹浓艳的胭脂色,苟姝伸出手将那正欲携着杂七物什退下的侍女,截去了她手上的绣样放到眼下细细地打量起来,半晌不解地开口道:“哪里看出,是绣坏了的?”
“回殿下,妾也记不清了……该是去年的冬天,又像是……今年的春天。倒也谈不上学习,闲暇时间,拿出来打发打发的。”张婧娥侧过身子:“殿下看看,是这里的针脚乱了。”
苟姝似懂非懂地点头,总算是将东西交还给了一旁候着的下人,自凤目长长拖出的一道怒色的胭脂,合着审视的目光投来便失去了几分威严而平添了些娇媚的倦怠,面的、唇间俱是艳色,衬得旁人素淡的妆容带着三分憔悴的意思。
“即便是针脚乱了,人也不能够乱。”
“殿下教训的是。”
“本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怪我没什么人可说道,只能来与妹妹两个闲人之间唠叨唠叨。”苟姝侧目,看向r-u母怀抱里时而发出些声响的婴孩:“‘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陛下宠幸亡国人,亲信外人,前朝后(共筑和谐社会)庭都一时失了手脚,就连太后近来也发了雷霆,责备于内宫不职……”
“也该是我太大意,不过……妹妹失而复宠,谁能想到竟是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话尾补足了类似同情的口气,甚还吊着嗓子将语调上扬,叫人听来周身不爽。
张婧娥面上依是寡淡平静,微微垂了眸子,似是不经意地落在自袖中逐渐伸出的半个手掌之上。
“想必是预备给宝儿出嫁的嫁妆?”
张婧娥抬头看向她,那艳丽的眉目指着桌上一堆还未来得及整理的针头线尾。
“……本是想赠与族中要好的姊妹。”
洛阳,y-in雨天气,自清晨开始y-in天,到了晌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势渐大,又戛然停了,再下起来,成了瓢泼之势,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却又停了下来,窗子被支起来,外面响起扫帚将雨水刷下阶梯的哗啦声。
“您总站在这里做什么?”
王洛轻咳一声,默默撤了半身立在画屏尽头的角落。慕容冲收回了目光,烟目没过一只黑漆漆的头顶,半边眉梢扬起,上扬下颔,一副极其刻意而又僵硬的居高临下,尽管心底不愿承认,然而仿佛是在许久之前,亦或不久的方才,已然早将往日尊贵的举手投足都遗忘得一干二净。
“郎君近日还有咳血之症?”
“有,时常有。”回答得如此轻缓而淡然,桐生撤了手回来,抬头间那人仍是面色苍白,却比往日见了红润,目光中神色如常,掩入半合的眼睑,像是等到他的注视,便偏向一方,满目目的地摸索着地砖与地砖间的缝隙。
“可是浑身乏力之感?”
“不光乏力,有时甚还看不清东西,白日也想要睡觉。”
目光逐渐由近处向远处的窗前,透过半合的窗户,看向外面一株培土s-hi软的花Cao。
“依脉象来看,郎君还需再添几幅药剂方可痊愈。”
“郎君近日气色大好,早便不闻咳声。先生认为,还需再添些什么药?”
“依脉象来看,郎君已然痊愈,只需几幅补药,充足气血。”
身后两名宫人将大门推合,桐生下意识回头看去一眼,仿佛隔着多远就能看见——一抹单薄而又孤傲的影子倚在窗前,默默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浇入花底。
“呸——”
早便不该记住却还记忆犹新的声音,清澈而又干净的嗓音,那时尚还活泼而直爽着。
“怎么是这样苦!”
“大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