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毕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对自己说话,刘知府当时便是一惊,差点又要摔下去。
元四上前一把扶住了刘知府,又拉着对方颤颤巍巍的手再次向阿呆伸了过去,“大人,若想听到阿呆的声音,只有接触到他的尸体才行。”
“这……”刘知府双唇嗫嚅一番,上下打量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这具魁梧的活尸,在确认对方的确不曾有害人之心之后,这才又将手伸了过去。
这一次他主动握住了阿呆的手,看着对方手上那些残留的伤痕,刘知府也可以料想这位名声煊赫的刀皇在死前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惨事。
“当真是您,魏刀皇。有什么冤屈,你就一一道来吧。本府一定会尽力帮你。”
若有些事情,人活着的时候尚有忌讳,不便说出,可死后却是少了许多顾忌。
魏临风自然明白自己与问月孤刃之间的畸恋委实令人不齿,但是他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他的愚蠢与固执害死了自己,甚至还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这都是他必须承担的后果。
不过在告诉刘知府来龙去脉之时,魏临风还是省去了他如何被问月孤刃折磨虐杀的这一段不堪回忆的过往,他随元四来这里毕竟不是为了诉苦博人同情的。
刘知府似是没有想到那个俊美温润的白衣公子竟是如此蛇蝎狼心之辈,尤其是在他听说问月孤刃为了逼出元四和魏临风尸体的下落,不惜编造谎言欺瞒官府,更假借官府之名对静世观狠下杀手的恶行之后,已是震惊难言。
在他的治下,苍远府一向安详宁静,府衙更是清正严明,即便是面对王老爷那般的大人物,他依旧能秉公执法,可如今他的下属却误信他人,将错就错,害死静世观一干无辜道众,这叫他日后如何向朝廷和百姓交待?
“那问月孤刃自继承刀皇之位后,借着刀皇宫原有的名声,在本地倒也颇受众人仰慕,再加上本府前一段时间的确听到一些关于恶尸作怪的风言风语,想必他正是抓住吴知县急于破解悬案的弱点,误导了对方!”刘知府神情严肃地拈了拈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声。
元四愤然道:“不管如何,即便静世观中当真有人驱尸为恶,他们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杀戮我观中同门!王法何在?!”
“此事来得突兀,本府也是事后才知晓。吴知县亲自告诉我静世观中发现不少恶尸,且观中诸人负隅顽抗,导致他们死伤惨重,好在有刀皇宫的人协力相助,官兵才能平安退下山去。之后的事情,吴知县因自顾不暇,都交给了同去的问月孤刃处置,没想到这厮居然趁机对你师门赶尽杀绝。而方才魏刀皇你说问月孤刃已自戕,而你过世多年,只怕已是再难找出他们当年害你的物证。如今人证已死,物证也难寻,本府虽然相信你的话,可是……你毕竟已不是活人,无法自证。”事到如今,刘知府亦是无可奈何,他之前已将此事呈报了上去,官兵执法之时,若遇凶徒顽抗,尽数诛杀之事也并非没有,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怀疑自己的属下。而更为麻烦的是,他要如何让朝廷以一具僵尸的话为证言,为对方平反呢?虽说民间信鬼神之说者甚多,可朝廷毕竟是朝廷,哪怕这世间当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幻之事,又如何能以朝廷的身份散布“妖言邪说”,百姓大多愚昧,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必定会引起大的s_ao乱,说不定还会动摇家国之根基,到时候若天子震怒,又该如何是好?
木盒中阿呆的眼缓缓地眨了眨,他的身体蓦地探手搭在了刘知府肩上。
——府台大人,我明白您的难处。问月孤刃这个元凶既死,我也不想再追究更多。只是静世观的诸位道长于我有恩,我实在不忍他们无辜受难之后还要背负骂名,所以恳请大人您能还静世观一个清白就好。这样也算了却我的心愿。
听到阿呆通情达理的话,刘知府总算松了口气,他看了眼一脸悲愤的元四,想到这小道士上次来苍远府时尚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可转眼间对方却已是背负了师门的血海深仇,历尽人世沧桑。
“好。本府答应你,一定为道长洗清师门冤屈,至于当初协同戕害你师门之人,我也必定追究!至于那问月孤刃,既然你也说他自戕身亡,也算是恶有恶报,还望刀皇放下这段前生恩怨,早日去轮回转世。”
“小人多谢大人!”元四总算等到刘知府的承诺,一想到恢复师门的名誉有望,他不禁激动得几要落泪,当即便捧着阿呆的首级跪了下来。
“小道长,快起来说话。若非本府御下不严,也不会致此惨祸。本府实在问心有愧啊……”刘知府托住元四的双臂,将他搀了起来,他连连摇头,面有愧色。
待元四起身之时,他的眼中已然泪光闪闪,盒子里的阿呆见了,不忍地眨了眨眼,大手又朝元四伸来,温柔地擦去了对方脸上的泪痕。
元四亦随即握住了阿呆的手,怅然而道:“师父总说,每一个养尸道人和他们自己所养的尸器之间乃是天定的缘分,可那时候我却总觉得活人与活人之间才叫缘分。没想到最后,终于只剩了你我在一起。”
数日之后,李定便带着新调查的结果回到了府衙之中。
果然如元四所言,那睢水县郊外的荒村野店之中当真藏有腌制而成的人r_ou_,而在后院之中,他们还掘出了不少白骨,想必乃是历年来被这野店害死的无辜之人。既然那野店乃是害人之所,那么阿呆当初对这帮有意害命的恶徒施之杀手,也是情有可原了。而阿呆早已亡故,官府究罪总不能查到了一具尸体身上,尤其还是这么一具身份特殊的尸体。
至于静世观纵尸为恶一事,并没有更可靠的证据能表示睢水县后来的恶尸伤人与他们相关,更甚至隔壁淮安县当地百姓还说过正是静世观的道人来此驱逐了恶尸,这才让他们过上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刘知府亲自将吴知县带到偏厅之中,亲自质问他为何纵容刀皇宫中人对静世观大开杀戒。
对方哭求一阵,自知推诿无望之际这才将事情全盘托出。原来当日刀皇宫的林振道以重金贿赂了他,让他以官府之名命刀皇宫中人协同查办静世观,而到了山上之后,官兵看到那些僵尸便已吓软了腿,此时问月孤刃又提出让官兵全数下山,由刀皇宫负责对付静世观中不肯就范之人。吴知县暗自高兴拿了钱又不必费心,或许还会因为破解了恶尸伤人的悬案而得到褒奖,可他却没有想到问月孤刃一行人最后竟是屠遍了道观,让自己也背上了累累骂名。
事已至此,为了不被追究滥杀之罪,他也只能配合刀皇宫大肆宣称静世观养恶尸抗官兵,又通缉元四与阿呆,意图坐实静世观中纵尸为恶之名,以掩饰罪责。
“还望大人救小人一命啊!”吴知县自知若此事败露出去,自己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刘知府此时早已被气得面无人色,他猛一拂袖,怒道:“一个贪字当真要送了卿卿x_ing命!犯下如此弥天大错,我如何能救你?!”
被刘知府安排在偏厅屏风后的元四缓缓走了出来,他虽然早已明白了事情真相,可听到吴知县亲自说出如何与问月孤刃勾结倾陷静世观之时,仍是让他怒火高涨。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愤怒的情绪,走到吴知县面前,低声说道:“吴大人,您的一命是一命,我师父师兄们的命便不是命吗?你可知,静世观上下除我之外,皆被问月孤刃杀死?!四十多条人命,你要拿什么来偿?!”
吴知县被元四质问得无以言对,俄而竟是放声大哭了起来。
“还不将他带下去!”看到吴知县露出这副丑态,刘知府更觉自己当初看错了人,才会将对方推举提拔为一县之长,他唤来李定,吩咐对方将这贪财害命之人押入大牢之中。
“大人,既然人证物证都已确凿,之后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元四打了个稽首,心中那块大石总算稍稍放下。
“道长将要何往?如今静世观想必已是破败不堪,你何不就留在本地观中修行?”刘知府问道。
元四摇摇头,苦笑道:“师父不在了,重振静世观便是我的责任。总有一日,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养尸一术并非道家的歪门邪道,降妖伏魔为民除害亦是我辈之责。”
刘知府闻言,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了赞许之色,他拍了拍元四的肩膀,又看了眼对方一直捧在手中盛放着魏临风首级的木盒,问道:“害死刀皇的问月孤刃既已自裁。那么,他也可以安息了吗?”
元四轻轻地摩搓着散发着木香的盒子,叹了口气,道:“他死之前,问月孤刃曾请人施以邪法将他的生魂死魄一同禁锢在这具残躯之上,之后他又被我挖出来带回静世观炼成了活尸之体,如今他若想要回归幽冥永寂,并非那么容易之事。只有委屈他随我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小道士继续修行,或可在将来脱离这具腐躯的束缚,净灵重生。”
“原来如此。这问月孤刃真是害人不浅呐……”刘知府亦轻轻叹了声,在他眼中长生不死,想必对于现在的魏临风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值得羡慕的好事吧。
“孽果有报,苍天有眼。大人,我们就先走了。告辞。”提到问月孤刃,元四想起对方最后那副丑态毕露的模样,就忍不住一声冷笑。他随手打了个响指,阿呆的尸体这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缺失的头部已经用斗笠和黑纱再次装扮好,应该不会轻意惊吓到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