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老爷一病不起。这一躺,就是两个月之久。
上官夫人镇日愁容满面,守在一旁,亲自照料,时时刻刻盼著老爷能早日康复。
这段时日,上官修扛起责任,每日上制窑场,接手爹平日所做的工作。
出神地望著这偌大的制窑场,上千名人力各司其职,为的不就是三餐温饱麽。
大伯一心求得官做,被利益蒙蔽双眼,忘了和爹胼手胝足的当初。如今闹得一拍两散,家里愁云惨雾……生平第一次,他嚐到了害怕的滋味。
眼底盈满了忧,上官修食不下咽,怔怔地坐在一处山坳,家仆阿丁在一旁陪伴著。
「少爷……你不能不吃哪。老爷尚未康复,夫人是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不多,这家里就剩下你了,万一连你也倒下……」他登时闭嘴,咒人的话可不敢再说。
「阿丁,我真的吃不下。」上官修叹了一口气,「大伯将股分都抽走,我算过,手头上现有的银两根本吃不下那些股分。」
阿丁大吃一惊,急忙道:「少爷若向旗下的铺子调银子来应急呢,能不能买回……」
他摇头,「上个月我就调一次过了。」现下苦恼著发薪俸的日子即将来临,挖东墙、补西墙压根不是办法。届时,恐怕连外地的铺子都发不出薪俸,怎对得起旗下那些忠心耿耿的人。
「阿丁,你知道麽,大伯私吞了爹不少银两,爹名下有几家铺子早已过户……难怪那日争吵,爹会说由著大伯在外兴风作浪……」
他两手捧著头,苦思无策……
阿丁的眉头一皱,也跟著忧心忡忡。「少爷……打算怎麽办?」
「我打算拿这栋宅子上票庄抵押,换得银两先度过难关再说。」这制窑场里面,日日都在烧钱,工钱、材料林林总总加起来的,开销惊人。他不惧眼前损失的银子,就怕万一……大伯仍不放过,他不敢设想後果……
入夜後,上官修回到老宅,不同以往的气氛,几欲令人喘不过气。
丫鬟热了饭菜,捧著托盘来到书房,轻声唤:「少爷,你忙到现在才回来,夫人交代我给你热菜,要你多少吃一些。」
「你先搁著吧,我要去瞧爹。」说罢,他迳自走出书房外,寻到爹的房里,眼尖地瞧见娘擦拭眼角的泪渍,别过脸不让他看见那苍白的愁容。
强忍住悲伤,他勉强笑说:「娘,别担心,爹一定会好的。」
上官夫人拿著手绢擤了擤鼻子,语气哽咽地说:「你爹受不得气,那身旧疾一发作,得拖好几个月才能调养回来。」
她心疼不已,老爷从年轻时cao劳过度,镇日在制窑场里头打滚,以前尚未有此规模时,有一回窑口塌了,人被埋在火膛内受烟熏,好不容易救出,病根就染上了。「修儿,你要听你爹的话,无论咱们再怎麽苦,我都不许你将秘方让你大伯知情。」
「娘,孩儿知道。」
她继续告诫,彷佛在交代後事:「你千万不能忘记你爹是为了什麽才一病不起,我要你守著秘密,守住你那一双手,无论你大伯将来如何打压,我都不许你违背。」
「孩儿知道。」他双膝一跪,在娘的面前发誓:「孩儿不敢违背,如有违背,愿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夫人上前托起唯一的儿子,「娘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也不枉你爹从小就疼你、护著你。」
上官老爷听见了他们娘儿俩说的话,整个人挣扎著起身,引发肺部一阵难受,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上官修奔上前,忙不迭的为他顺顺气,轻拍著爹的背,细看之下,发现爹苍老了许多。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好怕……怕爹从此一病不起,也怕自己再也撑不起这个家。
「修儿……」上官老爷的嗓子嘶哑,有气无力地说:「你……大伯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得听爹的话……就算没了制窑场,也不许你交出秘方……否则爹在九泉之下,作鬼都不会原谅你……」
「爹,别说了!您等等,我这就去拿秘方,我会听您的话……」他匆匆奔出房外,再回来时,手上拿著一本卷子,「爹,秘方都在这儿了,孩儿就烧给您看。」
他端来一张矮凳,持盏灯搁在地上,就这麽将卷子一页、一页地撕下,一张、一张的烧成灰烬。「爹,现在所有的秘方都在孩儿的脑子里,就算大伯要将孩儿的头给砍下,孩儿都不会透漏半句。」
「呵呵呵……」上官老爷抚著胸口,脸上漾起了笑容。「爹最大的成就不是那口制窑场……哈哈……咳——」他咳了一阵子後,继续说:「大哥一定料想不到,制窑场算什麽,我这儿子才是宝……」
一提气,心肺就疼痛,脸上间歇的笑容却显得诡异,早已留了一手,藏著秘密不让外人知情。「咳咳……修儿,靠过来……」
上官修依言坐在床侧,让爹倚靠著。
彷佛使尽毕生的力气,那厚茧满布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当宝似地叮咛:「这双手……千万别伤著了……你才是龙泉窑场的命脉……是爹唯一的骄傲……」他附耳交代:「……爹要你照著这法子去做,别再管窑场了……咱们不能对不起人家……」
「是,孩儿明白。」
「修儿最乖了……」彷佛回光返照,意识渐渐地沉浸於过去,小娃儿跟前跟後地玩泥土、挖泥坑、傻不隆冬吃力地推石杵臼、捏陶、上釉……他是他唯一的骄傲,唯一的……
上官老爷紧挨著唯一的儿子直到半夜三更,咳一阵、痛一阵,气息渐弱,终至断了气。
上官修泪流满面,安静地陪伴,直到老爹的双手渐渐冰冷、僵硬,他再也忍不住跪在床沿纵声大哭。
上官夫人早已知情老爷子将撑不过这一劫,因数日前,大夫即要她备妥後事,而她也做了打算。她彷若游魂一般踱出房外,一头栽进水井之中,待人察觉救起,却已回天乏术。
上官修顿失两位至亲,就像发了疯似的嚎叫不已,家丁仆人见状,吓得都乱成一团了。
安顿了後事,上官修失魂落魄,憔悴地望著厅堂之上供著两块牌位,屋外细雨纷飞,洒满了一室的凄凉。
猝然,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猛磕头,咚、咚、咚地敲得额上、地上血迹斑斑。
「少爷!别这样!」阿丁急奔上前,又拉又扯,求少爷别糟蹋自己……
「走开——」他悲愤地怒吼,一把推开了阿丁,「别管我!」
咚!
他继续磕头,嘴上喃喃念著:「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烧陶制青瓷……是我不好……大伯要秘方……他以为那是爹的,实际上是我的,那些三尺青瓷都是我烧出来的……我烧出了麻烦、烧出了人命、烧毁了这个家……是我烧垮了爹的一番成就……」
「胡说……少爷——」阿丁举起手来狠狠地打他一巴掌,「啪!」他怒喝:「清醒点!话能乱说麽,莫非忘了老爷生前的交代!」
上官修怔怔地望著他,游移的目光映入阿丁那气愤且心痛的表情,积郁几日的情绪再也憋不住地泄洪,他搂著阿丁,恸哭得不能自己。
被环境逼著一夕成长,上官修昔日无忧的表情不再,从票庄内走出,已顺利抵押了宅子。身後有几名粗壮结实的窑工跟随,运著大箱银两前往制窑场,等著支薪的窑工早已排成一条人龙。
上官修从早到晚结算工钱,一连数日,才处理完成,同时也遣散了九成窑工。
如今,制窑场的风光不再,人丁凋零。
上官修回到老宅已是三更半夜,屋内冷清清,家道中落,丫鬟、仆妇、长工等人均走光,他仅留下阿丁帮忙打点生活起居。
一日,他的堂兄登门而来,时近卯时,他啧啧有声的说:「堂弟,你怎吃饭配萝卜乾哪,这样吃得饱麽?」瞧瞧,厅堂空荡荡,仅剩神案供桌和几张长凳,「呵呵,这屋内能卖、能当的统统都抵出去了。堂弟,你也太会败家了!」
他一脸幸灾乐祸,存心来看笑话。
阿丁气得浑身发抖,忍著没将手中筷箸砸到上官齐的脸上。「我们家少爷吃什麽,不干你的事!」
「唷,怎会没干系呢。」他恶质地刺激这一对主仆。「我老爹说了,要给你们留一条後路,只要你们肯把制青瓷的秘方交出来,他老人家可以资助你们。」
「我没有秘方。」上官修冷淡道:「我爹娘都去世了,秘方也跟著一并埋葬。你可以回去叫你爹打消念头,我爹过世後,只留下制窑场和五间铺子而已。」他低头继续吃饭,不擅与人争吵,且已切记不能步上爹的後尘,活活被大伯给气死。
「嗤,说没秘方,骗谁哪。」上官齐冷哼,才不信叔父在世时,没将秘方传给唯一的儿子。偏偏老爹用尽各种方法,威胁、恐吓或买通制窑场里的工匠,都探不出消息。
「你究竟说不说,人要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爹就是太固执,否则你也不会有今日了。」
上官修当作没听见,迳自用膳罢,吩咐:「阿丁,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