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竹青步出画室,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并无任何反应。爹要他学画,他学了。可,他只想画马靖,当初答应过了。
婉儿瞥见墙边的一抹身影,倏地开口唤:“竹青,来,用膳了。”
梅竹青走上前,接过三层匣盒,等师父收起画作之后,他摆放好饭菜,便坐在靠墙的位置,等他人用膳。
婉儿心疼他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听相公提起:他并非哑子,可画斋里的人,从未听过他开口。
“唉。”席澐叹道:“幸好仲兖让他待在咱们这儿,平日白描一些花虫水鸟也只是让婉儿拿回去绣,咱们没利用他仿画,拿去质库典押或欺骗收藏买家。”
席老板接着道:“前阵子,秀朗画斋的王老板跟骨董铺勾结,卖了一幅前朝名画给漕运大使。漕运大使和邻近码头的马家质库的马老爷是八拜之交,那幅画是要送给马老爷作寿的贺礼,祝寿当日,那幅画就被瞧出是贗品。后来,王老板和骨董铺老板皆被差吏逮去受一顿罪,弄得画斋也关门大吉了。 ”
“谁叫他做生意不老实。”席澐哼了声。尔后与家人一同用膳继续聊着:“凡字画、骨董、赏玩等等皆是由人们赋予价值;有人欣赏便高价收购,无人欣赏,连屁都不是。”
婉儿瞅了他一眼,嗔道:“相公说话要有分寸,有孩子在呢。”
“是,女人家就是啰嗦。”席澐人如其画,下笔刚劲,线条简明,重形骨布局。不过,徒儿的画十分细腻,一双眼神彷佛能穿透肌理。
席澐不禁怀疑,徒儿有心病,霎时瞟向徒儿的侧面,很柔和的轮廓,白净之中暗藏忧郁。相处这么久以来,他从不知道徒儿究竟在想什么。
“竹青,你爹今儿会过来。”
梅竹青置若罔闻。席老板一家子早已见怪不怪,这孩子无论对谁都沉默,如果不叫他吃饭,人就不会吃饭,若吩咐他什么事,他都会做,唯独开口说话这件事,彷佛比登天还难。
膳后,梅竹青回到画室,端坐在角落一隅的桌案前,拿了颜料饼来刮。无论爹喜欢或讨厌,此刻,他执行唯一想做的事。
满十五岁了,凭着印象,提笔缓缓地勾勒出一张略圆的轮廓,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嘻笑的嘴,发丝黑得油亮、油亮,左侧的脸颊还有一点朱砂痣。
永远都不会忘,马靖不断在门外嚷嚷——
竹子是我养的。
关上心窗,他生气了,一数就是一千多个日子,好讨厌爹。
梅竹青默默地跟在爹的身后,走入菜市场内的一条死巷里,一栋栋老旧的房充作店铺,卖杂货、鸡鸭、鱼肉皆有,他和爹住在其中一栋的小阁楼。
入夜后的市场内,寂寥无声。巷内有一条小水沟,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只耗子沿墙窜走,空气中腥臭弥漫,那腐败的气味充斥小阁楼。
犹记得他被带来的第一个夜晚,泪水滴滴答答落在鞋面,沾湿了马靖买的鞋。爹将马靖给他的衣裳送给隔壁的婆婆,却不忘带走很宝贝的朱漆圆角柜,如今十分醒目的放在床侧旁。
“竹青,该睡了。”梅仲兖将门上锁。
他上床瑟缩在床内侧,单薄且娇小的身影始终背对着。
梅仲兖不禁回想他甫出生的时候,并无异状。日渐养大,直到五岁才会说话,但表达能力迟钝,人也安静,往往令人忽略他的存在。
梅仲兖坐上床沿,昏暗的阁楼内,透入窗纸的月晕禁锢了一张床、两道人影和一声微浅的叹息。
梅仲兖悄然地侧躺而卧,疲倦的闭上眼,明白孩子的心里有怨,出乎常人的执拗令人莫可奈何。
“竹青,别怪我要带你走,你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就是不能和马靖在一起。”头一回,他对孩子道出心底的顾虑。
一瞬瞠开眼,那一声低浅击入心坎。
不能和马靖在一起……不能和马靖在一起……
梅竹青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爹不是为了带他学画才搬走,是故意的……故意的……
阿祥甫跨入质库后院的掌柜房,恭敬的喊一声:“靖少爷。”
“干嘛?”马靖翘着二郎腿,一副爱理不理。
“呃……你在查账?”
“少问废话,你瞎了眼?”头也没抬,每掀一页,一目十行。
阿祥一翻白眼,靖少爷那没大没小的态度依旧,好歹自己年长他十来岁,在质库待了十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等了一会儿,马靖斜眼一瞪:“你要干什么,有话怎不赶快说?”须心算的当口,他不耐烦受干扰。
阿祥鼓起勇气问:“你接管质库的分号也有一阵子了,可有打算派谁去当大掌柜?”
“哦。”一脸失望地搔搔脑袋,阿祥转身离去,咕哝:“怎不是我……”
“又是废话。有我在,哪轮得到你。”哼了哼,马靖双手托腮,搁下帐册,端起矮几上的香茗啜了一口。
“叩!”
心情不佳,满十七岁了,爷爷希望他成家。可,欠着他一幅画的竹子失踪,他要找谁来将他画得英俊潇洒……很怨恨的,这笔帐还找不到主儿来算。
要他成家,门都没有!
挨家挨户的收放贷利息,马靖很闲,打从竹子搬家后就这么做——鬼见愁变成了月见愁;凡是欠债的都得遵守他在契约上附加一条:如期付月息,若延迟,月息乘以三倍计算。虽刻薄,但很有原则。
马靖放贷所给的金额高达抵押品的九成价,利息调低,所以生意兴隆。
马家质库什么都收,包括破铜烂铁,不过那仅是小营收罢了。质库的分号已纳入另一规模,质押米粮,粮商随当,他就随收,从一来一往的赎当之中赚取利息,若在当期之内,粮价增高,他可择机会转手倒卖赚取更大的利润。
一举数得,马靖精得无人敢得罪,就怕他扣押米粮,让有心人哄抬价格,缩紧大众的荷包。
“靖少爷,你又出门巡街啦。”对他十分熟稔的小贩调侃道。
“张三,今儿的生意好不?”马靖停下步履招呼。
“还不是老样子,卖豆腐脑,赚不了几个子。”
“你的破担子若不要,别忘了马家质库还肯收。”
“哈,还能撑哪。靖少爷要不要吃上一碗豆腐脑?”张三放下担子,没等人回答,就迳自拿起碗和汤勺。
“好吧。”马靖从不推拒,即使自己不爱甜食。
“喏,委屈你站在路边吃。”
马靖伸手接过,吞得面无表情,不一会儿一锭碎银连同碗一并递上,他道:“甭找钱了。”
“哎呀,怎好意思。”张三尴尬地笑笑,鞠躬哈腰。
“别跟我装生疏,大前年,你老婆不是又生了一个,养家不容易,少生点。”马靖撇撇嘴。
“呵……这没法儿控制,男人嘛,想就上了,几个月后,孩子就蹦出来了。”他粗言鄙语,说话不会弯弯绕绕,“你也不小啦,我在你这年纪就当爹了哪。”
“你烦不烦?”马靖挑眉一瞪,“我最近三天两头就听到谁要给我作媒,奇怪了,谁家的闺女还没嫁,干我啥事?”懒得啰嗦,他很不爽的走人。
张三一脸错愕,“耶……凶啥,不就一群姑娘家都想嫁给你,逮着机会能不问吗?真是……”
走过几条大街,无数条小巷,收了几笔款项,马靖前往就近的“兴隆银号”存放。
大客户一来,孙老板端着一张笑脸,熟络地说:“来,靖少爷请坐。”
马靖大剌剌的坐下。
孙老板扬手招来伙计,“快拿篮子过来。”
“是!”年轻的伙计手脚伶俐,捧着一只篮子来到贵客的眼前。登时,一袋银两落入篮子内,沉甸甸的哪。
马靖从衣襟内掏出一叠银票和一本小折,一并放入篮子,“拿去存吧,记得在小折内填上数目。”
“呵,是。小的马上为您办妥。”
孙老板又喊:“秀儿,奉茶。”
须臾,一名俏丽的妙龄女子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奉上香茗之后,她悄然退下。
孙老板此时才入座,笑说:“适才奉茶的是小女,正值碧玉年华,俗话说女大不中留,该寻觅夫家啦。”
马靖瞄了一眼几案上的茶水,连碰都不想碰。 “我等着拿折子。”
“呵,当然。我的掌柜正在算银两哪,仔仔细细,一个子都不敢短少。”他好声好气,时而瞄向右侧,秀儿就躲在通往内室的墙边呢。
女孩儿就是害羞,心上人来了,偏又不敢出面招呼。他这个做爹的只好探探年轻人口风,厚着脸皮问:“靖少爷,可有中意小女?”
“没。”马靖很不给面子。
孙老板不死心地问:“有中意的姑娘家了?”
“也没。”马靖掏掏耳朵,弹弹指甲,烦死了。
“既然没有,如果马孙两家联姻……”
马靖立刻打断,“没这回事,我又不喜欢你女儿。况且,她刚走出来,生的是圆是扁我瞧都没瞧一眼。”
“呃……你没瞧一眼?”孙老板愣了愣。
“没。”马靖斜眼问:“莫非你没看见我在抖衣袍下摆?”沾了煤灰呢,他倾身又拍了拍,甩了甩。
孙老板的脸色忽青忽白,不是他自夸,秀儿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标致的闺女,不知有多少少年郎想娶她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