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经过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盼到人终於回来了,老掌柜急唤:「纾儿,你究竟上哪儿?」
「他到人家的家里去。」春生撇了撇嘴,沿途打听才问出了地方。
凤纾没说话,怀抱著傀儡偶。
「哎呀!该回宅子去啦。」春生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牵马车。
彷佛做错事的孩子,凤纾低头闷道:「老师父,我走了。」
「好,快回去。」老掌柜忧心忡忡,怕人回去挨骂哪。
凤纾坐入马车内,冷飕飕的寒风侵袭马车篷,一路上咧咧作响。他神情越渐黯然,静默地由夥计送回凤家老宅。
「二少爷,你终於回来了。」候在门口的小丫鬟金儿神态慌张,上前扯了下他的衣袖,小声地说:「夫人好生气呢,在大厅堂上等著。」
凤纾越走越慢,心下抗拒著去见娘,十分忐忑难安。
走过回廊,一入前庭,就听见兄长向娘报告:「纾弟终於回来了。」
凤绪年长他三岁,两兄弟打从小就玩在一起,自从爹去世後,他就嫌弟弟是个灾星,如同娘所说,人是出世来凤家讨债的!
「纾儿,你究竟上哪儿?」凤夫人疾言厉色地盘问,掌控著次子的行踪,若不顺心意,就惩罚。
「孩儿和朋友一起,一时忘了时辰……」凤纾的双膝一跪,卑微地招认:「是孩儿错了。」
凤绪哼哼两声地走上前,伸手抢过他怀抱的傀儡偶,前後瞧了瞧,又脏又丑的东西。他回头喊:「娘,纾弟一定和搭野台戏班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啦,您瞧他带回这个破东西呢。」
逮著机会,他就在娘的面前数落纾弟的不是,幸灾乐祸著人会挨打挨骂,以凸显娘更宠自己,内心的优越感令他一派雄赳赳、气昂昂。
「我让你去绸布庄跟著老掌柜学习,不是让你在外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不分青红皂白,凤夫人怒气冲冲,直瞪著那孩子。
「娘,我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傀儡偶是他送给我的。」
「你还敢顶嘴!」
「……」他静默。
「哼……」凤绪丢回又脏又旧的傀儡偶,冷嗤:「你能有什麽朋友?别笑话人了,娘要你学做生意,何时允过你交朋友?说不定你是趁著老掌柜不注意,偷溜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凤夫人厉声唤:「金儿,去拿家法过来!」
金儿的脸色一白,仅犹豫了一下子,便转身前往祠堂,取下家法回到厅堂递给严厉的夫人。她不敢看二少爷挨打,光是想起来就好疼呢。
浑身隐隐颤抖地躲在廊柱後,大厅之上,顿时响起了一下又一下藤鞭打上皮r_ou_的声响,令人胆颤心惊地,金儿紧咬著唇,眼眶都红了。
凄冷的夜里,老宅内的人早已躲入被窝,安稳舒适地睡上一觉。
祠堂内,一抹身影仍跪著。
三根籐鞭缠绕成束的家法挂在墙面上,檐廊下,高挂的两盏纱灯随风摇盪,幽然的光影忽明忽灭。
凤纾搂著傀儡偶,红肿的手背一抽、一抽的疼,挨一顿打,痛得胃都揪成一团了……也不愿开口求饶。娘苛责的理由是错的,他才没有交上坏朋友……没有。
敛下泛红的眼眸,唇抖动,无声地念著:「爹,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小丫鬟被指派得看著二少爷必须跪足三个时辰,要挨到大半夜,她守在祠堂外,整个人贴著墙,频频搓著双手,好冷唷……
「怎打得!」老掌柜难得发了脾气,双肩一抖、一抖,两道胡子跟著颤啊颤地。
凤纾低垂首,咬著唇,隐隐作痛的手指不怎灵活的拨B>景熀L。
老掌柜兀自生气地瞧著他端坐在桌案前,神情憔悴,恐怕不只挨打而已。
门外,夥计一脸贴著门扉,早有预料老掌柜这回绝对忍不住发作脾气。二少爷将来要接手大掌柜的职务,手若伤著,怎算帐哪。
气呼呼地,老掌柜开门步出,瞧夥计春生靠在门边搔头摸耳,八成偷听了去。
他没好气地吼;「还愣著干什麽!快去找药来给二少爷抹!」
「哦。」春生岂敢不从,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找药罐。
午後,凤纾立定在老掌柜身前,央求道:「老师父,可不可以给我银子?我想去看外头看戏。」他和龙二约好了,不能爽约的。
「你还敢去?」老掌柜瞠目的叫:「不怕被夫人知道後又挨藤鞭麽?」
凤纾一脸低垂,执拗地问:「可以麽?」
老掌柜直叹气:「你从以前就不比大少爷能够上私塾,万般自由又受宠。经过这事儿,为了你好,我想教你读书习字,夫人早些年就说了,将来由大少爷继承家产,你仅是当掌柜,得打理绸布庄的经营。」
「好。可是今天……」
老掌柜没等他说完,当下掏出几锭碎银放到他手心。尔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去吧,就这一次机会,把话跟你朋友说清楚,以後没空见面了。」
神情一黯,他闷道:「我可以剪一块布吗?」
「你要送人?」
「是,我跟龙二说过要送他一块布。」他不想食言,何况龙二有送他傀儡偶,虽是汰换下来的,无论多脏多旧,他都好喜欢。
就像龙二居住的屋宅,虽脏虽旧,可是龙二的娘很温柔,说话都好声好气,龙二的姐姐也是,还有龙二的弟弟也好可爱……兀自沉浸於昨夜短暂的家庭温情当中,内心奢望能是龙二家的一分子,日子过得穷苦一点没关系。
老掌柜顺应他的要求,迳自踱出掌柜房,因应时节挑选铺棉的绒布,剪下好几尺,包装妥当後才交给他,不忘叮咛:「早去早回,别拖延了。」
「谢谢老师父。」凤纾揣著一份心意,疾步离开绸布庄。
犹如第一次见面认识之时,他无心看戏,直到人群渐散,仍杵在原地。
漫天飞雪纷落,此刻,他不觉得冷,凝望著龙二的身影渐渐靠了过来。
「你怎不待在棚子下?」龙二皱眉,为他拨去头上、肩上、身上的雪花,不禁思忖有钱的小子都不会照顾自己。
忽地,戏班主的声音在他们身後响起:「龙二,咱们先回去了——」
他回头,呼应:「好,我和朋友一起,晚点儿就会回去。」
龙二的声音浑厚有力……凤纾听在耳里,神情掠过一丝难过的情绪,盯著龙二脚下穿的鞋,闷声道:「我说过要送你一块布的。」掌心朝上,交递了出去。
龙二讶然,「又不急,况且我不怕冷。」他习惯了在外走串,四处表演,做的都是粗活,餐风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早已适应环境和气候的变迁。
「拿去。」凤纾闷声催促。
龙二看著他墨黑的脑袋,莫非小子不好意思?
「瞧你认真的,好吧,我收下了。谢谢。」顿时,心情很好哩,有钱的小子真的将他当作好朋友。
凤纾悄然缩回手,负在身後藏著,指节不断揪紧袖口,好半晌,终於鼓起勇气说:「以後……我没办法来了。」
「你说什麽?!」龙二彷佛被雷给劈中似的叫,这小子在耍著他玩是不?
凤纾脑袋垂得更低,心下万分难过,「老师父说了,要我读书习字……」
「cao!什麽烂藉口!」脸色铁青,怒瞪著他心虚的模样,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算什麽朋友!忍不住破口低吼:「你跟我在一起腻了就说,瞧不起我也没关系,有钱人的德行我还会不了解麽,你会不会太小看我了!」
愤恨的将他送的礼物砸向地面,砰!溅起的雪花落在两人的衣裳、鞋面,龙二怒气腾腾的看他穿著体面,暖靴子裹得他不知寒冷为何物;而自己一身寒酸破旧,一双鞋补了又补,尝尽人情冷暖。
「别当我是乞丐似的,需要你的施舍!」一甩头,他寒憎著脸色离去,打从心底不想被那小子看不起,无论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浑身隐隐颤抖,低垂的眼映入雪地上的一份心意被龙二砸了……
「才不是施舍……」他咬牙闷道,心头像是有一块什麽东西渐渐流失,哽在喉头也说不出所以然。
杵著良久,直到雪花淹覆了脚边的薄礼,他仰起脸庞,眼角滑下一道s-hi意,一份不被人谅解的委屈在心里又堆叠了一层,比挨打的痛还痛,还要痛……
数年後。
殷老板的赌场规模不小,几十来张的桌子均坐满了赌客,玩骰宝、麻将、牌九、花会、押宝等等,最前方的戏台上,一帘布幕遮起,上演著一出傀儡偶戏,没人理会正演到哪一桥段,後台拉二胡、吹唢呐、敲锣的人很卖力、班主拔尖嗓子兀自唱将了起来,夹杂著赌场内的嘻笑声、押注声、掷骰子声、吆喝声此起彼落——
这就是人生!只有输赢!
痛快的下了一注筹码押赌,贪婪、期待、兴奋……那骰子筒内藏著让人全身热血沸腾的神仙药。凤家阔大少爷握紧拳头,亮灿的眼瞳在骰子筒开启的那一刹那,下腹犹如在埋在温柔乡里s_h_è 出一道激流。
「又输了——凤大少爷。」
「呿!」不痛不痒,他重振雄风,豪爽的叫:「再来一把!」
摇著骰子,一阵铿铿锵锵,筒子内的骰子再度令人浑身血液沸腾!他是锦荣绸布庄的大老板、凤家的阔大少爷,拥有宅子、店铺数间,从小不愁吃穿,被娘捧在手掌心呵护长大的天之骄子!
「叩!」手压著骰子筒,他不服输地瞪著厮杀对手——龙二。
沉稳、老练,在这场子下赌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跟他交手过的人无不被他杀个片甲不留。声名大噪,手头上赢了三栋宅子、两间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