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死了。
——被船工曾经递过来的竹竿戳破喉咙而死。
而这根竹竿,现在就握在他亲手捞上来的人的手里。
“你……”陶雪庵的双肩发抖,望着眼前的人,他的脚步徐徐而来,溅染在他的□□的血色在他瞳孔里晕染开来。
步步红尘。
——到底是我看错了,僧者,非佛陀,修罗也。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个文的初衷好像就是为了这个play,【正直脸】
第5章 五、华年
五、华年
天终于亮起来,他们已经驶离了那个泊头,周遭白茫茫的一片,万物哑声,陶生坐在船头,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说过话了,和尚看着他,想着这个呆秀才在想些什么,震惊?伤心?感激他?还是恨他?
小呆瓜这样的x_ing子,怕是很难转过念头来。可是他还不能跟他说出实情。
“你在怪我?”
高大的男人默默的在他面前蹲下,他不敢靠他太近——他不确定他会不会怕他。
陶雪庵摇摇头,没有害怕的神情,“我知道的啊,你不杀他,就是我死了。”
“那你是伤心那个老仆背叛了你?”
他抬起头,“你知道吗?我有众多兄长,可是只有我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因为我是最开始就被放弃的,因为那个时候,大夫诊出我是痴儿。”和尚有些吃惊,他只觉得这个秀才迂腐木讷,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缘故。
陶雪庵笑了一下,“就算后来开了心智,我学习东西,都要比别人慢些,当年其实也不算诊错。”
“我和寿伯不过是钱帛之交,在这个乱世中,为了活下去,放弃一些东西,本就是很寻常的事。”
“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陶生摇摇头。
两个人又开始沉默。
过了许久,那人忽然扬起头,藏在斗笠里的眉目不辩神色,“那你会……你会抓我见官吗?”他终于问出来了,百转千回的试探,仿佛都是为了这句。
陶雪庵摇摇头,“我……我打不过你。”
“…………”
“你知道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当然不会怕这样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书生,是他却怕他说出这样一句“会”,他才要开口,却听陶生说,“师傅云游四方,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你能不能说给我听?”
“乱世求生,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想听。”陶雪庵认真道,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真的是想听那些轶事。
和尚为难,可是还是耐心的讲起了那些走过的地方,碰到过的轶事,他很久没有说过故事,这个节骨眼也没有心思将故事,可是还是说起一起轶事,从杭州天竺寺的和尚夜见奇木有光,塑造观音大师的雕像,到玄武湖埋了一个与猫猫同音的毛姓老人来杜绝鼠患。从甄山的老樵夫收养了一个鹿生的女儿到徐州汉高祖庙边的试剑石(注),他说故事并不好,不会先抑后扬,不会起承转合,可是乌蓬前的那个呆瓜,却脊背挺直,听得专心致志。
和尚心神恍惚,回过神来,书生正目光灼灼盯着他,他哑然,“抱歉,我继续把这个故事说完吧。”
“不用了。” 书生却摇摇头。
他惊讶,苦笑,“到底贫僧说得不动听。”
陶雪庵却说,“那些故事都是很好的,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有趣的事。”
和尚不知道怎么说什么,却听陶雪庵说,“我也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和尚一愣,实在不明白这个少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目睹他大开杀戒后还能气定神的和他说起故事,却也不忍心打断他。
“我以前说过的吧,有一个痴儿,一直被家人锁在深山的宅院里,那里十分僻静,常年没有什么人经过,他十岁以前见过的鱼鸟飞虫,大概比人多得多,这些鸟儿虫豸见多了,就以为自己也是同类,所以那个痴儿十岁都不会开口说话。”
“他一日又一日的痴傻下去,那些他父母派过来照顾我的老仆大概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了,他的大娘也说,好歹留这个孩子一口饭吃,他无知无觉的活到那个岁数,身边的仆役换了一拨,听到这句话时,第一次希望自己真的是无知无觉的一棵树。”
“一棵树?”和尚皱眉。
“这个想法太过于荒唐,可是当时那个痴儿却是真心实意想要成为一颗树的,他站在围墙下一动不动,不管下雨还是刮风,好像只要这样,自己就可以真的是一棵树。”
“可是,那个痴儿,终究没能成为一棵树。”
“为什么?”和尚一颗心忽然悬在半空中。
“那是泰和元年的立冬。”
“我记得那一年,北朔大荒,胡荻入侵,这场战事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才平息。可是你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
“因为那一日,一个少年僧人经过我家门口,那是我家的老奴不在,他便堂而皇之从矮墙中翻进来,那不是一个好和尚,他见我家里没有人,便开始往兜里顺东西,等到心满意足的拿了烧j-i,咬了几口,才发现在墙角的‘那棵树’。”
“很多年后,我也无从得知,他是怀着怎么的心情,跟一棵树说话的,有时候是一种佳肴,一段佛经,有时候是一段轶事,他讲完就啧啧哀叹,小呆瓜,你若不是这般模样,就真的可以真的尝尝了,或者说,就可以真的去哪里看看了……他隔一日就来,从那个僧人喋喋不休的话语中,那个痴儿看到了这个尘世最初的模样,他从对僧人的话全然没有反应,到会发出一个没有意义的单音节,他慢慢的开始不满足,当一棵无知无觉的树了。”
“后来呢?”
陶雪庵却说,“后来的事,师傅难道不应该比我跟我清楚吗?”
“次年春天的一日,那个白袍僧人忽然送给那个痴儿一枝杜鹃花,痴儿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话,激动的哇哇直叫,他说你别叫,借我躲躲,明天就带到到山上去看花,说着就从墙头上翻过去了。”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陶雪庵抬了头,笑着,眼里却有水光,“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看那个和尚,多么坏。”
和尚怔然,半响才道,“是的,他这么坏。”
他和这个少年本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只不过因为半个月前他师父急把他召回来,说要他保护一位故人上路,回来就要把这破寺过给他,他自然不稀罕这个小破寺,可是却没有道理拒绝老秃驴的要求,他以为仅仅是这样,他却没有把持住,破了戒,到底是造化弄人。
更加造化弄人的是,他起初以为这位故人是师父的故人,见他的容貌后,他又以为他是那个人的故人,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是……他的故人。
寒山上的杜鹃花开了又谢,小痴儿趴在围墙上,等着路过的僧人再进去坐一坐,给他讲完这样一个故事。
十载光y-in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原来,终究是他欠他良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以上佚事均来自张岱的《夜航船》。虽然题目叫夜航船,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的。重点当然是“船”啦。
第6章 六、云聚
六、云聚
大风将船头的帆布吹得猎猎作响,天色似乎又暗沉下去了。
——暴雨将来。
陶雪庵站起来,苦笑,“我的故事也说完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那么,我们就后会无期吧。”
“小……施主,”和尚忽然伸出手来,他的眉头紧锁,却终于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施主。“施主,此去京都,路途凶险,贫僧可以……”
“我这样一个穷书生,没有什么钱财,课业也比不上哥哥们拔尖,难道还有怕我抢了他人的状元么?”陶雪庵说,“你又跟着我做什么?”
“我……”和尚无言以对,他不能说这个缘故。“……我不是想跟着你。”
陶雪庵皱眉,却听背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是想守着你啊。”
和尚终于还是被暴怒中的陶雪庵赶下船来,他当了十多年肆意张狂的不正经和尚,连他们家的老秃驴也拿他无可奈何,却在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前面认怂。
他不敢坐船,目标太明显,怕被陶雪庵发现,又怕离得太远把人弄丢,只好沿着江走陆路,累了就在水边的树上休憩一会儿,脚力追着船跑,十分憋屈。
陶雪庵在船上也不安生,他总想起那一日和尚几不可闻的低语,他恍惚着是不是那天风太大,自己听错了,也可能那人确实说了要守着他的,可那是个惯说了诳语的和尚。
他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些委屈,那一年也是这样,无知无觉的痴傻儿蹲在漏瓦墙头下,暴风骤雨,一动不动,在茫茫雨雾中,他感受到这个尘世带给他的第一种情绪,也是委屈。
原来委屈,是杜鹃花的红。
陶雪庵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想下去,他应该多想想课业,想想姨夫对他的厚望,那才是正事。就这样过去了四五日,不知觉到东州境界,这一日,他把船停在泊头,上岸到附近的集市去买些吃食,忽然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唤他,他回过头来,马车里走下一个人来,是个黄色罗裙的官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