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没有了,我明天再去。”陈致往上一跳,脚被黑甲兵拉住,又掉了下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黑甲兵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天师请陛下前往议政殿。”
陈致抿着唇干笑了一声:“这么具体啊,早说嘛,现在就去。”
步子有大小,走路有快慢,陈致踩着缓慢而慵懒的小步子,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皇宫庄严而单调的景色。
黑甲兵在后面跟得冷汗直流,若是开口催,陈致就踩着小碎步跑两步,再原地歇息半炷香——通向议政殿的平坦大道,硬生生被他走出了取西经的艰难沧桑。
到议政殿的时候,会已经散了,大臣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躲不开他,只好敷衍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们已经看清楚局势。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对皇位已经表现得毫无兴趣,且有意将陈朝江山传给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进来,崔嫣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新君。
故而,陈朝旧臣中有一股隐秘的苗头,想拥护同为陈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压政策下,这些苗头尚未成形。
暗潮涌动,水面也不会风平浪静。
陈致看出端倪,却不好说。那日发了毒誓又拒绝y-in山公等人的觐见,双方关系已入寒冬。他这个皇帝,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虽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细想想,浑身都是“无事一身轻”的轻松感。
思忖间,肩膀被轻轻揽住。崔嫣说:“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礼部侍郎。”
陈致抬眼望去,果然是个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那日他喝酒时我喝水,但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陈致说:“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其他人呢?”
崔嫣说:“陛下不是说过,良臣择主而事,明君择人而用。朝代更替,总需要人手吗?陛下留下来给我的人,只要他们不是一心向外,我自然不会往外推。好啦,会都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如想想今晚去哪里用膳?陛下上次与年无瑕半夜幽会的浮碧亭好不好?”
……
陈致拍开肩上的手,别开头表示不想与他说话。
崔嫣凑过去:“此外,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在陈致强烈抗议下,两人还是没去成浮碧亭,而是溜达出了皇宫,选了另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店吃面。受城内时不时的流言蜚语影响,老店生意大不如前,哪怕是掌灯时分,也空了一大块地方。
陈致挑了个空旷的角落坐下。
崔嫣用妖力驱走虫蝇,拿出绢帕擦了擦筷子,慢悠悠地说了事。
陈致愣了愣:“修坛祭天?”
崔嫣说:“要稳定民心,有什么比祭天更快?”
陈致眼睛一亮,顿觉有理。崔嫣称帝是天命所归,自己又是苍天衙派下的神仙,他们两人联手,搞个崔嫣受命于天的大动静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以凡人对天道的敬畏,这一招好过自己说的千言万语。
崔嫣说:“陛下先前说过‘梦承天谕’,如今祭天谢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致频频点头:“祭天是好,修坛倒不必。这天台前朝就大修过一次,平日里也一直有人看护,不过是过个场,不必劳民伤财。”
崔嫣说:“修葺有很多种,有劳民伤财的修法,也有节省人力的修法,端看陛下想要哪种?”
陈致对他肚子里的坏水颇为佩服,立刻虚心求救。
崔嫣说:“胡思乱想的,多是游手好闲之辈,日夜cao劳的,哪有闲暇想东想西。所以,我想从城中异想天开的人中甄选修坛的人。”
结合这段日子里,案下不间断的小动作,他口中异想天开的人不言而喻。
陈致倒觉得挺好,在大错铸成之前,先给几木奉子让他们清醒清醒,不失为一个敲警钟的办法,只是这个名单……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崔嫣道:“让陛下决定如何?”
陈致理直气壮地拒绝:“免了,每日上朝的那些人我都认不全。”
“难道陛下不想为认识的那些老臣谋个前程?俗话说,一朝皇帝一朝臣,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陈致说:“正因为没人说得准未来,我就更不能随意介入了。”
崔嫣说:“介入?陛下还未退位,就已经置身事外了吗?”
陈致吃了口面,含糊地说:“不是早晚的吗?”
崔嫣望着他的头顶,微微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陛下不是陛下了,却还是住在皇宫里呢?”
……
崔嫣诅咒起人来,实在是恶毒。
陈致恨恨地咬了口面。
吃完面出来,街上的人渐渐散去,对面的钱庄、古玩店开始清算账目,陈致站在街边四望,满满的人间烟火气,不如天上云飘飘、雾缭缭那般超凡脱俗,却亲切得叫人安心。
崔嫣看出他眼底的欢喜,主动提议在街上走走。
陈致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了,两边又是高门大户。
崔嫣见他停下脚步,笑了笑道:“年府还在前面,陛下怎么停了?”
陈致说:“我迷路了。”
崔嫣招来一个黑甲兵,耳语了几句,才道:“既然来了,就去大理寺卿童芝林家。”
陈致抱怨:“蹭饭应该饭前啊,现在都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崔嫣闻言,微微一笑。
陈致当时不明白笑容里的含义,直到他被崔嫣抱着飞上人家的屋顶,揭瓦偷窥,才知道吃面还是必要的。
下面的筵席刚刚开始,杯中酒还未空过,主客都吃得十分矜持。
陈致扫着头顶,认出几个脑袋瓜子。崔嫣今日提到的瘦子赵淳便在其中,还有光禄寺少卿,一个叫不出名字、但长相奇特的吏部郎中,一个什么将军……剩下几个脸生的,想来官职更小。
童芝林说:“我今日依旧是代表章大人坐在这里,还请诸位不要介意。这聚会我们办了几次,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有同僚慕名而投,只是,崔贼手眼通天,保不齐其中就有他的爪牙,安全起见,招新之事还是暂缓。诸位以为如何?”
“童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崔贼特意问我与巩尚书祭天之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啊!”赵淳义愤填膺地说。
“可恨陛下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却叫我们进退维谷!”
童芝林举杯:“诸位大人不要生气,来来来,先饮一杯!”
黄酒下肚,血涌上头,骂起人来,越发的气势汹汹。
一人开口,众人应和,到后来,俨然是昏君j-ian贼的声讨大会。
陈致在上面看得冷汗淋漓,难得崔嫣听得津津有味。
“你……”陈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崔嫣捂住了嘴巴,未几,就听童府的下人报告y-in山公到了。
y-in山公虽然没有实权,但郡公的爵位货真价实,童芝林闻言激动地狂奔相迎,其他人虽然留在屋里,但雀跃的心已经c-h-a上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口口声声都是y-in山公的加入使他们如虎添翼,完全忘了筵席刚开始,童芝林还说过的招新之事暂缓。
没多久,童芝林就扶着y-in山公进了门,其他人恭敬地行礼。
y-in山公说:“你这地方,有酒有r_ou_,倒比我家里还舒服些。”
赵淳又义愤填膺了一把:“崔贼无耻!强占郡公的家产,此人不除,天理不公!”
其他人纷纷附和。
陈致看他们激动的样子,生怕一个冲动,就要揭竿起义。
好在童芝林理智尚存,等大家发泄够了,又招呼坐下,开始试探y-in山公的来意:“前几次邀请郡公,都未得回复,何以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叫我等措手不及。”
y-in山公说:“想吃r_ou_便来了,不欢迎不成?”
童芝林道:“郡公哪里话!郡公想吃r_ou_,要我割r_ou_相赠都可。”
赵淳冷笑道:“童大人万不可说此话。要知割r_ou_喂虎可是我们陛下的壮举呢!”
童芝林忙道:“童某邯郸学步,贻笑大方了。”
众人齐笑。
又吃了会儿酒,童芝林隐晦提起国事,说西南军势如破竹,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兵临城下,以崔贼y-in狠毒辣的个x_ing,保不齐就要以城中百姓的x_ing命为要挟,不知该如何是好。
y-in山公问:“童大人对西南王知道多少?”
童芝林说:“西南王是先帝堂弟,今年三十有八,正值盛年。据说天生神力,能徒手开山,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y-in山公说:“二十年前,西南有三十八支蛮族,十年前,剩下了二十六支,到去年,仅剩十七支,余下的皆被西南王屠戮一空。不仅异族如此,连汉人百姓也常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凌虐至死。这便是童大人口中天生神力的西南王。他日他兵临城下,崔嫣如何,我尚不知,但西南王会如何,可以预见……这座城怕是要成一座巨坟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酒足r_ou_饱,老夫告辞。诸位好自为之。”
他说走就走,压根不给其他人挽留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