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再多生死离别的情绪都被他打散,莞尔:“吃得好不好左右不过是死。但是这顿饭不是白吃的,待我死后还要劳烦你给我做个好坟冢。”
萧扶遗憾道:“你要和我回灵山,有山有水有万灵,处处都是好风水。”
桃夭笑说:“葬在哪儿不是孤寂?”他只是想留在离那人最近的地方。生若求不得,死可长相随。
晚饭后,两人到超市里买了些东西,主要是留给萧扶用的。第二天桃夭提溜着袋子和萧扶回到了清水村。
清水村名为清水村,原是因村里一条清澈的河水,可如今由于上游筑水坝,河流已经干涸,露出光秃秃的河床。
没了水源,一眼望去田地土壤干裂,大片大片的枯树横突。政府为了弥补村民的损失,在县城建了房子安置他们,年轻人们自然愿意,只有少数的几个老人还留在村子里。时间一久,老人或是相继去世,又或者因无田可种而跟随子女到城镇,这片村子如今已经是荒村,空荡荡无一人。
萧扶跟随桃夭推开柴扉,院子里一棵树干粗壮、树根虬曲的老桃树,若是盛开时,洒下的凉y-in能将整片院子都遮住。
桃夭笑说他还活着时,村里人都称他为桃树仙,逢年过节就要到他树下烧香,后来晏度来了怕他被火点着,总要坐在门口赶人。
虽然如今水源不足,但杂Cao的生命力总是过于顽强,石板路被遮挡了严实,有些角落的比萧扶还高。
桃夭进屋打扫房子,村里唯一还淌水的井要走上十多分钟,他提着桶去打,回来时萧扶把满院子的Cao都给拔光,浑身脏兮兮的,爪子下正一拨一拨捉弄一只金龟子。见桃夭回来,萧扶立刻抛弃手里的玩具,跟着他摇摇晃晃地进屋里,名为帮忙打扫,实为帮倒忙玩水。
整理了一上午,好歹有了一间房能下榻。水缸里没有水,做什么都不方便,桃夭提着桶又去打水,这回萧扶跟着去,用嘴咬着一只小桶,两条腿撑起身体一摇三摆往回走。
第二日早起,桃夭在树下挖坑,萧扶问他做什么,他笑道:“我死后就葬在这,怕你个小懒虫挖坑太累,我先挖好了,你再一埋也方便。”
萧扶羡慕:“世间能亲手给自己挖坟的不多。”说着凑上来,盘到院子的石桌上,好奇地看着桃夭用铁锹掘土。
到了傍晚,坟已挖好,两人在庭院纳凉。萧扶盯着桃夭的脸,道:“桃夭,你的脸好像变老了。”
桃夭愣了愣,修长细瘦的手探上脸颊,原本光洁的皮肤现在触来干燥凹凸,就像一颗缺水的老树。他良久叹息低笑:“人类的生老病死,我也能体尝一番了。还好走得早,否则他若看见,不知作何感想。”
村里清寂,晨间雾气缭绕,阵阵鸟鸣盘桓在空荡的山谷间。桃夭一天天衰老下去,不过两日便如五六十岁的老人,仿佛一呼一吸,都在要他的命。
人一老,行动也不便。萧扶担心他摔晕了也没人发现,便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这日早起打水,萧扶咬着水桶往回走,再回来要给桃夭帮忙,却看到晏度出现在村子里。
那男人与萧扶往日见到的模样太过不同,神态疲惫消沉,眼眶布满血丝,脸上下巴胡子拉碴,身上是一套便服,看上去和主人没两样,乱七八糟地套在身上,扣子还崩了几颗。
唉,他早就知道晏度真的太不爱干净了,和桃夭一点也不像。
还是桃夭好。
萧扶抬起脚步,正要上前,晏度走到桃夭,声音沙哑,问:“大爷,请问您最近见过一个年轻人来村里吗?”
桃夭全身一僵,拽着水桶的手陡然用力,淡淡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萧扶默默收回抬起的爪子,不知为什么,桃夭身上平淡的气息让他也跟着难过,心口微微发疼。
晏度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他的鞋子,怎么在……”转过的一张脸就算爬满皱纹,苍老枯萎,也熟悉到他骨子里,眉眼间是他一闭眼便浮现在脑中的浅淡秀润。
桃夭皱着眉,水桶因为他的动作而掉在地上,泼洒了一地。他试图救回自己的肩膀,但晏度像怕他溜了一般,力道大得要将他捏碎。“疼……”他忍不住呻吟。
晏度仿佛惊醒,手松开他的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桃夭勉强自己漠视那双眼,拎起桶往水井的方向走,晏度从他手中取过水桶,他挣了挣,挣不开,便由他去。
萧扶站了一会儿,拎着小桶回家,盘在院子里等他们回来。
过了一阵,桃夭先走进院子,晏度提着两桶水跟进来,熟门熟路地到后院去倒水。桃夭坐在院子里休息,晏度又出门打水,目光在桃树前的大坑停留了几秒。
萧扶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奇怪了,桃夭一句话不说,晏度一句话不问。直到临睡前,萧扶要像前两天一样睡在桃夭身边,刚爬上床就被晏度拎起来丢到厅里。
这一幕太过熟悉,萧扶连怒气都没有,而是喜滋滋地想晏度还是他认识的晏度。他找了个角落,拽着晏度丢给他的小毯子,躺了上去。
桃夭走进屋,小小一张木床上已经被某高大英挺的人霸占,手脚还颇为委屈地缩着。
“我来取一床被子就走。”桃夭淡淡道。
“过来。”晏度依旧是冷峻如行军打仗般命令。
“这床太小,我……”
“小桃,过来。”晏度忽而低低道,明明是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却隐约带着脆弱的祈求。
桃夭眼眶一红,嗡声道:“我过去,你别嫌我太占位置了。”
他坐到床边,晏度探过身来,宽厚有力的大手一伸,帮他脱掉鞋子,轻轻地仿佛捧着珍贵的宝物将他抱到里侧。
“这间房,我住了十多年。”晏度道,没有询问他怎么知道,只是讲故事一般缓缓陈述过往,“母亲同我父亲离婚后,为了报复父亲喜新厌旧,将身为父亲唯一儿子的我藏进了山,派了个老佣人照顾我。”他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怀里动作轻巧地抱着桃夭,“我只以为我是普通农户家的儿子,丧父丧母,随祖父住在清水村。直到十多年后,祖父过世,村外来了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
桃夭背靠在他怀中,源源不绝的温暖透过单薄布料传过来,暖到四肢百骸,暖得胸口也在发热。
这样的姿势,亲密得心脏与心脏也仿佛贴在一起,连频率都趋于一致。
“我母亲是宁为玉碎的x_ing子,至死不曾吐露一字我的踪迹,但父亲再娶的夫人膝下无所出,家中长辈施加压力,再加上晏家不可后继无人,他便四处寻我。后来我随他回了晏家,几次想回来看看,却一直没有机会。”他说得平淡,桃夭却知道他一个流落在外的贵门独子乍然回归,要在家中立稳脚跟,不知得经历多少磨难。
“离开这些年,最想的竟是庭前的桃树。”晏度缓缓道,“村里人说百年桃树是山灵托身,能辟邪驱秽,保佑村里人逢凶化吉。有一年,有个村民被群狼围攻,那人慌不择路跑回村子,眼见着就要被狼群追上,跑着跑着才发现身后没了声音,回头一看,那些狼似乎被老树吓到,转了几圈就回去了。”
桃夭眉眼浅淡,微微含笑。他当然记得,唯恐群狼扰了屋里人清梦,便将满树的桃砸得他们晕头转向。
晏度吻在他耳朵上,看着上面一点点染上粉色:“小桃,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至于你的,我愿意等你开口的那一天。”
桃夭闭上眼,眼眶s-hi润。
被窝下,晏度将脚伸过来,捂着他冰冷的脚。
一夜斗转星移,杳霭流雾,桃夭身体虚弱,睡过了头,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睁眼就是萧扶。
萧扶蹲在床边:“桃夭,你男人真坏。”
桃夭穿好衣服,假装耳聋:“什么?”
萧扶接着说:“他把我支出去提水,等我回来已经把你的坑埋了。”
桃夭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到他跪在你的树前面,”萧扶狐狸嘴一张,模仿着晏度说话的语气,慢吞吞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真的是仙,我愿用我一生寿命,求你护小桃平安无事。”说完,萧扶疑惑,“为什么他要向你求你无事?求你还不如求我。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把你做的j-i都留给我。”萧扶美滋滋地想着。
桃夭默然,目光望着小窗外桃树的枯枝发愣,许久才回了神,同萧扶一起出门。
晏度在后院的水池边洗衣服,手里是两人的换洗衣物,听到声音抬头望着他:“起了?先去洗漱,锅里温着粥。”
桃夭比昨天还要苍老,动作迟缓地点点头,洗漱完了到厨房里吃粥。味道不算好,却甜到他心里。
晏度承包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午饭也是他下厨,吃得萧扶吱吱直叫。他以为人类的厨艺都是桃夭和餐馆那样的,哪里想到还有晏度这个水平的。
更凄惨的,因为桃夭身体不便,给萧扶洗澡的任务也落在晏度头上。萧扶被丢进盆子里洗刷,战战兢兢地觉得晏度的手法就像他给j-i拔毛,洗完了说不定就能下锅了。
下午,晏度和桃夭要出门,萧扶因为洗澡的事情还记恨着晏度,不肯再跟着他,扭着头蜷在桃树下的石桌上。
晏度蹲下来,将宽阔厚实的背展露给桃夭。“上来。”
桃夭踌躇几秒,趴了上去。
院外长长的乡间小道往远处延伸,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萧扶视野里。他狐狸尾巴一甩,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扶一睡,睡到了傍晚,一睁开眼,满目如烟如霞的缤纷落英。
他爬起来,仰着头,一片桃花瓣嗒的一声落在他额头上。原来枯死的老树逢了春,似要将此生私藏的美在顷刻间绽放出来,一朵又一朵桃花从枝梢间迸绽,美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