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绰瞪他一眼,撇了撇唇,道:“昨晚承蒙你照顾。”
他这是一语双关啊……李叔昂偷偷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但他的手在发抖,就连身子也不自觉地颤着,不禁想,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又会怎么应对这事。
宋绰出身名门,族人泰半为官,虽然不是足以左右朝纲的重臣,但宋族人想来讲究礼法,在朝为官从不结党营私,在地方更是不收贿不贪污,可谓是朝中的一派清流,如今以身为族长的宋绰马首是瞻。
可以想见,身为一族之长,身为一族的典范,他简直是究礼成狂了,开口三句不离礼字。
如今得知自己与他发生那种事,又打算与他长谈,依他对宋绰的认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真诚地与他道歉,承诺往后绝不再犯,而后与他划清界限。
“往后不会了。”宋绰淡淡地道。
李叔昂瞠圆眼,随即苦笑了下。瞧,他多懂他,连他会怎么做都猜着了。
要与他划清界限了?无所谓,横竖又不是往后都见不到面,只是、只是……心底有那么丁点痛。
“倒是你,身子既是不适怎么不好生静养?”
李叔昂闷闷地应了句。“是疼了点,但也还没到要静养的地步。”
“哪疼?”宋绰问着。
这倒好,要是知晓何处不适,明儿个他找个御医聊聊,找些药给他。
“大人不是明知故问?”李叔昂呿了声。
“什么意思?我知道了什么了?”
“不就是下头疼着吗?还不是大人——”李叔昂猛地抬眼,对上宋绰不解的神情,蓦地一愣,虽尚未厘清这情况,却飞快地转移话题,“我急着调米,哪里还躺得住。”
宋绰虽不满他转移了话题,但也明白调米乃是首要之事。“你要调胭脂米,怎么不找我商量。”
“找大人商量?”李叔昂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表情,愈看愈觉得自己好像想岔了。如果宋绰真知道了什么,他的神情不可能如此云淡风轻,必定是痛苦不已,祈求他的原谅才是。
“不说宋家族田里有栽种胭脂米,皇上赏赐的赐田也栽种了百来亩胭脂米,如今正值秋收,回去我再找管事合计合计。”
李叔昂呆愣地看着他。
“不过你也得跟我说个正确的数,我才知道要凑上多少。”宋绰说着,瞧他一脸呆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在发什么呆。”
“呃……不劳烦大人了,我有法子,还有几个人还没找,明日我出去转转应该就有消息了。”李叔昂真是受宠若惊极了。
这几年来,宋绰每每见他总是皱眉,关于他的事从不追问更不过问,如今竟知晓他要调胭脂米还主动帮他……是不是要闹什么大灾了,要不宋绰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明儿个找人卜一卦好了。
“怎,就当是我还了昨晚承你照顾的人情都不成?”宋绰啐了声,随即起身。“不过要是再有下回,直接差人将我送回府,不需要将我扶进柳园……不,这短时间之内,我都不会再碰酒了。”
要不是被起哄,他怎会真喝上一杯?平常他都是浅啜一口敷衍的。
听至此,李叔昂总算明白,宋绰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都怪他说起话来虚虚实实,教他自己吓自己,差点吓出病来。
“对了,你方才说下头疼……下头是哪?”临走前,宋绰还是忍不住问了方才未获得解答的疑问。
李叔昂愣了下,玉白俊脸染上一片绯红。“下头就下头,随口说说,你那么认真做什么?去去去,我累死了,要歇息了,别吵我。”
宋绰抽动眼角,想骂人,但又想到他得休息,于是转身就走。
待宋绰一走,李叔昂才疲惫地往床上一倒。
天啊,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揭底了,幸好他反应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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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宋府,宋绰随即差管事将妻子找来。
神奇的是,他前脚才进寝房,梁氏后脚就到,而且还带着儿子宋萦。
“老爷。”梁氏问安了声,随即催促着宋萦。
“……爹。”宋萦揉了揉眼,抿着小嘴喊着。
“萦儿既然睡了,何必再将他唤醒?”宋绰微带不悦地道。
“是老爷定下的规矩,老爷忘了吗?”
“晨昏定省是礼,但礼是死的,人是活的,不会变通也犯不着拐弯酸我。”宋绰面无表情地睨她一眼,瞧她空有秀美面貌,脑筋却是硬得像块石头,他真是无奈得连叹气都叹不出口。
梁氏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宋萦却淡淡启口,“爹、娘,时候晚了,我能不能先回房歇息?”
话落,梁氏的眉头皱得更深,恼着唯一的儿子竟然跟他爹是一个样,明明才六岁却老成得吓人,压根不见六岁孩童该有的活泼天真。
“回房吧。”宋绰颔首。
“爹、娘,孩儿先告退。”宋萦微躬身,随即踏出门外,也不需要婆子丫鬟牵着,已颇有几分主子气度,大步走在前头。
梁氏一见宋绰正动手脱官袍,随即上前为他更衣。
宋绰由着她,正思索着怎么开口询问族田的事,却见她头上簪子镶着红翡,就连身上的衣料都是最上等的水绫织。
疑惑到了嘴边,最终还是被他给咽了下去。
也许是她的嫁妆体面,他不需要过问,眼前最重要的是——“蕙娘,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唷,难不成夜里也有太阳了,老爷竟有事要跟我谈。”梁蕙娘神色夸张地道,心中的诧异却是切切实实的。
她嫁进宋府已经七年,虽然除了成亲的头一年,两人还聊得上几句,待萦儿出生后,两人就分房,而后他被外调掏金城,竟决定独自赴任,有时就连年节都不回京。
好不容易调回京里,被拔擢为右都御史,却老是忙得不见人影,更过分的是,他昨晚竟然夜宿照云楼!
这个男人打从她剩下萦儿后就不曾再与她同房,她心想他是天x_ing如此,虽然冷漠,可他没打算纳妾更没有通房,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相公,谁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她心底的那把火到现在都还没消停。
宋绰冷着脸,不想再与她交谈,可一想到李叔昂抱着病体调米,他还是耐着x_ing子道:“皇上赏赐的赐田,今年收成如何?”
他的父母走得早,两个弟弟x_ing子未定,而他又懒得理账,所以将宅里的大事全都交由她打理。
闻言,梁蕙娘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拉整他的衣领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如今是太平盛世,风调雨顺的,收成自然是好。”
“我记得赐田有栽种胭脂米,可知道收了多少?”
“老爷过问这些做什么?”
“我不能问吗?”
梁蕙娘干干地笑着,“老爷要管自然是可以,但可惜的事赐田里的农作早已在上个月就全数卖出了,总共卖了近四百石,赚了近两百两。”
“赐田和族田不都同样是打契收地租的,怎么你却自作主张地将收获给卖了?”宋绰沉着脸质问着。
梁蕙娘抿了抿唇。“老爷,我是觉得与其收地租,倒不如和庄户拆账,如此一来不管是旱涝,咱们都和庄户一般,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这样不妥吗?”
“你怎么没知会我一声?”
“老爷说了府里的事由我作主的。”
“这当头你倒是伶牙俐齿了。”宋绰心想赐田的收获没了着落,恐怕得找时间回青江县老家问问族田的收成了。
“我可都是照着老爷的规矩办事的,想让我知会老爷一声,也要老爷肯见我。”她满嘴酸味,收到的是宋绰冷冷地横瞪她一眼,她心里一抖,服软地道:“况且我将收成卖给了李家牙行,这李家牙行和老爷是颇有交情的,也算是替老爷作了面子。”
“胡扯,李家牙行哪里买了那批收成?”要真卖给了李叔昂,李叔昂哪里还需要东奔西跑。
“是真的,就城西那家李家牙行。”
“李家牙行在城南。”他没好气地道。
梁蕙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城西的李家牙行是上个月才刚开设的新分号,两家牙行的老板是亲兄弟。”那眼神嫌弃极了,像是在嘲弄他连这么点消息都不知道。
宋绰微愕了下,垂眼沉吟着。
据他所知,李叔昂是绝无可能和嫡兄李伯昱合作的,换言之是李伯昱想假借“李家牙行”的名头吸引客人。可这也太巧了,就在李叔昂调不到米的时候,城西又开设了一家李家牙行……巧得教人不起疑都不成。
不知道这事李叔昂知不知晓,明日该抽空跟他谈谈,又或者该干脆明日告假一日前往青江县,先处理李叔昂的燃眉之急。
见宋绰径自思索出神,梁蕙娘凑近他一些,轻声问:“老爷要睡了吗?”
宋绰抬眼,瞧见梁蕙娘娇美秀气的面容,忖了下,低声道:“我累了,差人给我备热水,你回房吧。”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梁蕙娘不发一语地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宋绰不禁头痛地抚着额。记忆里他的父母相敬如宾,父亲寡言,话只对母亲说;母亲娴雅,却总是能逗笑父亲。父亲在他状元及第那年去世,母亲悲恸得大病一场,同年跟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