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过去,村前面的几个小屋前普遍贴着一些本民族特色的剪纸,祖神画和凶恶威严的龙神像。
这几乎是村里每年春节都会固定从下面的村政府那边拿的,拿回来再用大锅里煮出来的浆糊往窗户上一贴,家里这年味也就瞬间浓了。
而另一头,清晨七点,范细口中的那个杨花家的小木楼上,屋檐下正结着一层薄薄的,闪着光芒的洁白冰花。
没点灯的小屋子里,那一晚为了救人而龙气接近溃散,所以这三天几乎哪儿都没去的秦艽正保持着半龙的模样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盯着自己布满鳞片的手上戴着的那支银镯子看。
视线所及,表面带着花纹的银饰在清晨的太阳底下透出股粗糙的光,就和他舌头下面的那个,直到现在他都会时不时会舔一舔的刻字金属环一样,散发着一种令他整个人都精神无比放松的温度。
只是区别于那个刻了名字的金属环是他曾经留给某个人的纪念,这个银镯子则是他由蛟化龙,又按照祟界和y-in司留下的少许线索来到东山后送给自己的一件东西。
“……这种银镯上的花纹在咱们本地被叫做龙回头,有成全分离许久的夫妻重聚,家人一生团圆的意思在,寓意很好的,神龙会在天上保佑所有心诚的人,带在身上就能找到自己心里想要找到的人,也可以保护一家人的平安。”
那年他孤身一人来到东山山脚时,第一次从山下年迈的银匠嘴里听到的说法就是这个。
后来他就把这只龙回头买了下来,又一直戴在了自己的身上,尽管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样做其实就会有用。
而此刻不自觉地伸出自己冻红的手指靠近摸了摸,又在接触到这发光事物的一瞬间病态而满足地闭了闭眼睛。
许久,精神状态十分糟糕的秦艽才靠着身后的墙有些萎靡不振地望向自己的头顶,又眯着灰色的眼睛有些困倦地喃喃自语了起来。
“好冷。”
这般仰着头自言自语着,含着舌头下面那个刻着名字的金属环用嘴唇和牙齿下磨舔舐的秦艽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开心什么,亦或是想对谁模糊地表达着什么。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用手捂着自己被光线刺激到干涩难受,好像下一秒就要直接瞎掉的眼睛,又用一种微弱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冲自己开口抱怨道,
“晋衡,为什么没关窗户,我好冷。”
“……”
小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他,他多年前收养的养女杨花这会儿应该还在楼上睡觉,所以此刻四周的一片都是格外安静的。
而明明身体很不舒服,却还是坐在这儿完全自作自受地发了一晚上呆。
这一刻,一边漫无目的地出着神,一边无聊到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的秦艽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时隔多年,却还是一点没有长进,甚至越来越丢弃原则和尊严的,对某人的难以割舍和惦记。
【今晚之后,我会把他暂时先送到范细家去养伤,年三十过去之前,范村有我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他不会知道我和在水下救他的那条龙是一个人,直到把他的伤完完全全养好,我都会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
那是那一晚他自己亲口对老塔说出的话。
秦艽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那只藏头露尾,只留下一堆老孩子围着村子打转的公j-i郎目前还行踪不明,他总要为了某个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家伙的安全着想。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他的心情还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失落感。
因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那个早早在范细口中就已经苏醒的家伙确实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见见他这个陌生人的意思,哪怕只是托人转交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
“这几天有陌生人来家里过吗?”
“啊?没有啊……”
前三天他主动提出这个话题时,养女杨花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的秦艽问完之后就不吭声了。
好一会儿,瞬间胃口全无的他才会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保持他平时的样子正常地继续吃饭。
而通常在那之后,他就会自己默默地站起来,再到厨房里去把那份他每天都额外准备的,有时候甚至还要精心放在一旁保温的饭菜面食或是糖水之类给一起倒掉。
一边在心里有些厌恶着这样完全就是在自作多情的自己,一边又有些y-in冷地盯着窗口的阳光出了会儿神。
就在整个人都有些神经兮兮的秦艽的想着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单独去山下找老塔谈谈那一晚公j-i郎伤人之后的后续,实在不行也得出门找林子里那些小怪物出出大过年因为某人积攒下来的气时,他忽然就被楼上传来的两声动静给吸引了。
“咚——咚——”
忽地两声轻响,像是有什么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掉落在他的头顶上。
一般回来也是一个人住在条件更简陋的楼下的秦艽当下由他自己真正的样子快速恢复成平时那张范村人眼中的脸,又直接挑起泛灰的眸子朝上看了眼。
可在那之后,他却没有听到除此之外更多的声音。
直到他冷冰冰地嘶哑着声音来了一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在上面要干什么,上头先是安静了一下,接着才有个对他明显有些怨气,但还硬是憋在心里的女孩子声音才地响起来。
“没干什么……我起床了。”
女孩子别别扭扭的态度像是和他在闹什么情绪似的,但他们俩之间好像一贯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所以哪怕秦艽时常人不在家,杨花一个人呆着倒也不是特别不习惯。
不过仔细说起来,他们这莫名和其他家不太一样的父女俩之间本身也快有半年没见了。
杨花很少会主动在人前叫他爸爸,他自己对这个养女在各方面的要求好像也一向不是很高。
多年来,他们虽然对外人以父女的名义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但骨子里压根不怎么会关心人的秦艽却很少会给她类似其他家庭那样来自父亲的关怀。
而年纪更小的时候,或许还会对这种事而感到有些伤心和愤怒,如今越长大,杨花却越能感受到男人对身边的谁其实都是这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了。
加上她其实很明白自己确实已经算是他足够耐心对待的少数存在了,所以渐渐的,她反而开始能做到和男人像一对奇怪的父女一样像这样别扭又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了。
“早上想吃什么。”
“……随便,反正我都好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了……”
两人对话的样子和上次离家时乍一听好像也没什么区别,男人依旧冷淡,女孩也爱答不理。
不过,这几天令杨花始终感到有些许奇怪的一个问题就是,似乎从这次回家之后,她这个名义上的养父就一直表现得心情不太好。
而十分确定这绝对不是因为她那天晚上在山里和范阿宝他们调皮捣蛋的缘故,默默地蹲在楼梯口看着他从楼下那个门前挂着许多发光的贝壳小串珠的房间走出来,撑着下巴悄悄观察着男人脸上表情的杨花抿着唇沉默了一下,半天还是带着点小试探意味地眨眨眼睛开口道,
“你……你今天是不是还是和前两天一样不出门?”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我就随便问问啊,你每天都在家忙前忙后地做那么多菜,之后又拿去倒掉,我还以为家里过年的时候其实要来什么客人了……”
“没有客人。”
“哦,我还以为是……有客人呢,不然你干嘛每天这样。”
“我高兴。”
“可,可你明明看上去……根本不怎么高兴啊……”
“你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
“额……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到底心里有些怕他的小姑娘一被吓唬立刻躲抱着头到了一旁,眯着眼睛盯着她看了一眼的秦艽之后也没说什么,只y-in沉着脸背过身径直走进厨房,又干脆丢了这么一句冷冰冰到吓人的话。
“……那就赶快去刷牙,不要和我平时不在家那样邋里邋遢不洗脸不刷牙就吃早点,要洗的东西待会儿都自己拿下来在井水边洗干净,你这两天不许再和范阿宝那群脑子不好使的孩子去j-i笼岩石,好好给我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脾气简直差劲到一块去的养父女之间对话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杨花原本其实是想关心一下他,被他这完全莫名其妙的破态度却弄得有点进行不下去了。
而实在想不通范细婆婆为什么会说这种小心眼,脾气烂,方方面面都很差劲的家伙是个值得嫁的好男人的杨花忍着一肚子火蹲在大冬天的楼梯口也不吭声,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个‘嗯’字。
等目送他离开后,低下头气鼓鼓地走到井边,又弯下腰舀了点脸盆里冰凉里的水,原本看上去还一切正常的小姑娘这才因为面颊和水的接触浑身一激灵,又在耳朵后面顺势长出了一对透明的鳃和少许的鳞片。
【小杨花~小杨花~你早啊~】
脸盆里晃动的井水像是在发出一阵奇妙的声音,轻微地荡漾过后波纹和歌声也就渐渐平息了。
而见状,完全习以为常的杨花接下来也没有搭理这些每天就只会重复说一句话的井水,直接皱着眉忍着手上发出来的鱼腥味,便甩了甩自己那对银白色的,在光下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感的的鱼鳃,又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一边听着身后厨房里传来的动静,一边就有些纠结地含着一嘴牙膏沫子盯着靠近村口不远的墙面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