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鸣深深看了他一眼,恨不得立刻拆吃入腹。
安如风在地上捞了半响,眨了眨眼,待视线清晰一点,不甘心地大声嚷嚷:“阿煜!阿煜!怎么没酒了?!”
“你以为我是包租婆?买酒不要钱的啊!”
苏穆煜刚刚小胜连鸣,心情好得没边。
连鸣纵容似的笑笑:“苏老板,尾巴收收,摇起来了。”
安如风迷糊:“什么包租婆,什么尾巴?”
“年纪轻轻问题还不少,”苏穆煜懒得跟他解释,“没酒了就去睡,明日不铸剑了?志向也不要了?好好一少年,学什么不好,学宿醉!”
安如风没理他,在石桌上匍匐半响,继续“不耻下问”。
“阿煜,宿、宿醉、四、四森么?”
苏穆煜废了好大劲才理解到他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喝点儿小酒,连说话漏风的毛病都出来了。
他走过去摇了摇安如风:“起来,进屋去睡。”
安如风装死:“我、我已经睡着了!”
…….
你他妈骗智障?
连鸣摇头走过来,看这爷俩演戏似的你拽我一把,我推你一下,等到进屋天都亮了。他随手将衣襟掀开一点,几碗浊酒下肚,多少有些体热。连鸣对苏穆煜摇摇手指:“阿.....苏老板,你让让,我来背他进去。”
苏穆煜盯着连鸣大敞的胸膛,倍儿蔫坏道:“连少,衣襟再往下拉点。”
连鸣:……
连少还未伸手碰到安如风,后者竟如动物惊蛰而起。苏穆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安如风死死捏住连鸣手腕,两道俊眉拧成一股:“鸣哥,我不困。”
连鸣面色如常,内心却波涛翻涌。安如风这小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这一爪子下来,劲道太足!
狼崽子握了几弹指,最后带着愧疚低下头:“鸣哥,我……对不起。”
连鸣还未搭话,苏穆煜反倒喧宾夺主:“安如风,喝酒把脑子喝傻了?”
安如风一顿,澄澈的眼睛看向苏穆煜。他蓦地感到有些鼻酸,很久了,是有很久不曾有人对他这般严肃而慈爱。
少年郎垂下头,放开连鸣的手腕。接着,他伸手抓住苏穆煜的衣袖,道:“阿煜,我错了。”
轻之又轻,乍听毫无诚意的一句道歉,像是用尽安如风毕生力气。
“我只是、只是想再醉一会儿。毕竟,无论什么样的日子,我都……回不去了。”
人生几何?数杯还醉。风云骤变亦知前路迢迢,而再往后看的时候,一昏复一晨,任谁都只能扼腕而叹。
安如风再珍惜的少年芳华,面对奔流不息的时光之河,又能算作什么。
苏连二人同时沉默,古今千年,借酒消愁之人数不胜数。私心来说,谁也不比安如风令他们难过。
安如风没自觉地站了起来,他伸个懒腰,道:“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一个秘密之地。”
苏穆煜同连鸣对视片刻,他们直觉这一次将会看到最重要的东西。
不曾对人言说,也不敢袒露在昭昭之宇下——安如风的秘密。
倘若他们经见到这个秘密,一切真相都会昭然若揭,大白天下——
苏穆煜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史册里那道声音曾询问过他:穆煜,你觉得每一件事发生剧变的前一刻,是怎样的?
苏穆煜不太记得当初的回答,但能想起当时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因此还被训了几句,所以他对这个问题记得尤为清晰。
现在想来,不管以前如何,至少苏穆煜如今能回答这个问题了——任何一件事,发生剧变的前一刻,都是平静且平淡的,甚至开始有点庸俗。
这个结论,是在他亲眼看到安如风开启密室时得出的。
少年郎擎着蜡烛,在黑洞洞的秘室门口转身,他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明于烛光中。
安如风轻声道:“进来。”
苏穆煜同连鸣脑中迷糊的酒精,顿时下去大半。
三人不言不语地走进密室,安如风轻车熟路地在前面挨着挨着点燃蜡烛。随着光芒一处一处亮起,这偌大的密室在他们眼前展露全貌。
苏穆煜倒吸一口凉气,这四四方方的密室内,竟存放着千百柄刀剑!
这些刀剑在烛光中醒来,它们似被揭开尘封的面纱。寒光隐现,锋芒毕露。既有长剑,亦有短剑。有横刀,也有匕首。
这些带着灵魂的刀剑此时冷冷注视三位不速之客,它们像是被人惊扰好眠,又像是迫不及待喋血沙场。
连鸣自东往西一一看去,最后双眼发直地落在一把青铜剑上——这是当初在拍卖大会,引得苏连二人针锋相对的那一把!
苏穆煜追着连鸣的眼神望去,只一眼便心下了然:就是它。
此时这把“棠溪宝剑”,一扫千百年后的钝锈低调。它如王者俯视广阔的疆域,锋利的刃口泛起铁血冷光。
安如风指着那把青铜剑,道:“这是我从军那年,离家前铸就的最后一把剑。”
“本想带它随我去征战沙场,但我爹说此剑的剑锋过于霸道,带走不合适,我便将它存放此地。”
苏穆煜从未忘记自己的老本行,机会难得,他几乎是要贴到剑面之上。
几经咂摸,他转头赞赏道:“天才名副其实。剑面精细磨砺光洁,夔龙阳文繁复精致。脊茎剑形,前端近锋处内收为弧曲形,更利穿刺。茎箍两侧有范线磨后错台及细磨痕,剑首底部有微型小米粒状环周凸纹。高明之处正在此,实为防伪。”
安如风听得两眼发光,他不曾想到,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阿煜,不仅能将这把剑的好处说得头头是道,更是处处可圈可点。
少年郎对苏穆煜的印象,瞬间从败类流氓,上升到了有文化的流氓。
安如风道:“你都懂?!”
“记住了,你苏哥哥我——无所不知。”苏穆煜得瑟地抬抬下巴,邪气从桃花眼里溢了一地。
连鸣抿唇而笑,他就喜欢苏穆煜自信的模样。
安如风还没来得急再次吹捧,苏穆煜忽然用食指在剑面轻弹一下。清脆的声音在密室内嗡嗡而起。
“但是,如风,有两点,我不曾想通。”
安如风不料苏穆煜忽然沉下声,当即严肃起来:“阿煜,怎讲?”
苏穆煜垂下眼睑,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在有更为高超的铸剑技术下,你为何选择铸造一把青铜剑?”
“嗯?”安如风以为是何等要事,回想片刻,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个嘛……说来也是年少劣事,不堪入耳。其诱因十分简单,无非我想铸一把举世无双,逆反潮流的宝剑,无意间从我爹的作坊里找到一箱提炼好的铜锭,最后嘛……”
“就有了它。”
安如风讪笑着指了指那把富有王者之气的青铜剑。
弦外之意分外简单——年少不懂事,把自家老爹的私房钱和着锡合金一鼓作气给融了。最后天才我锤了锤,搞了搞,就成了现在这样。
至于有没有挨揍,有没有受罚——自个儿猜去吧。
苏穆煜听得瞠目结舌,他原以为这背后得有多大的秘密与缘由,结果综合起来只剩一句话:有钱人家的熊孩子从不把银子当回事。
苏穆煜不由得联想到那日连鸣豪掷千金的场面,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到底是不是缘分?!
连鸣像是与苏老板心有灵犀,在苏穆煜怨念的眼神抵达之时,率先弯了眼睛,笑了笑。
俗话说得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苏穆煜想想一穷二白的公义阁,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连少,如风——苟富贵,须同享。
安如风殊不知自己低调炫了一把富,老老实实继续问:“阿煜,第二个问题是?”
苏穆煜偏偏脑袋,认真道:“如风,这个密室,用途何在?”
“你给我们展示它,又意欲为何?”
安如风张张嘴,似被雷击,他不料阿煜眼光这么毒。
“阿煜,这算三个问题了。”
“三个就三个,你只管答。”
安如风沉默半响,认真砸下今夜第一道惊雷:“留给中央军队。”
苏穆煜一怔,猛然想起叛军占领中原腹地,凭借棠溪城的有利地势,干了何等龌龊之事!
众数匠人被逼日以夜继地锻造刀剑,为战争源源不断提供兵器,由此作为抵抗中央军的重要实力之一。
安如风席地而坐,他置身于刀剑之间,宛如检阅自己小小的王国:“这些刀剑,是安家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现在,他们被交付到我手上。”
“你们不曾问过,但我猜你们都知道——我爹与我娘,双双含恨而终。自我从军第三年,叛军吴元济以莫须有的罪名,屠我满门。我没有赶上他们最后一面,甚至对他们确切的死期都不得而知。鲜血漫过安宅大门之时,我还在遥远的沙场上,做着可笑的将相梦。”
安如风说得太轻太淡,分明恨到极致。他轻描淡写白话诉说,转头盯着那些熠熠生辉的刀剑:“然后我回来了,我看清了很多东西,我选择回到这里。棠溪城是我出生之地,亦是我百年之后的魂归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