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煜没有拒绝别人的唐突,他仔细看看,给出了估价。那人捏着一张牌,惊到了:“还真是不相上下,厉害啊!”
其实这算简单,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苏穆煜笑而不语。
另一人不信邪,指着客厅正东方摆的一对大花瓶儿,问:“苏老板,你看看那对。如何?”
苏穆煜也不含糊,走过去敲了敲,看看器型、花色、釉色等。半响,他走回来,说:“贺军长对古玩感兴趣?”
一直沉默的贺琛顿了顿,说:“不感兴趣。”
“这对花瓶买得贵不贵?”
“别人送的。”
苏穆煜长出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恐怕也是赠你的那位友人看走了眼。花色不错,做工也算精良,摆在家里做个装饰也挺好。”
这意思很简单,一眼假!不是什么开门到代的东西。
连鸣用余光瞥了苏穆煜一眼,嘴角染着笑意。能让苏老板说得这般含蓄,看来贺琛是有几分威慑力。换做别人,苏穆煜才懒得跟你迂回,没直接叫你扔出去都算嘴下留情了。
苏穆煜看出连鸣的内心戏,伸手在桌子下拍了他一掌。苏老板凑在连少耳边,小声嘀咕:“笑什么呢。”
“没啊,我认真打牌。”连鸣目不斜视,装模作样。
“认真打牌你能连输五把?”
“你再认真看看。”
连鸣没有解释,苏穆煜不好多问,两人收了声,继续打牌。再打几圈下来,苏穆煜遽然睁大了眼,他一皱眉,有些不敢置信。
连鸣依然局局输,但他绝对出老千!
这丫的,居然回回出千给贺琛作嫁妆!
脑子坏掉了?
苏穆煜不敢置信,扯了扯连鸣衣袖,继续咬耳朵:“干嘛呢,嫌自己钱多是不是。”
连鸣面不改色道:“你刚才还没进门,就lū 了人家老虎毛。我给人顺一顺,天经地义。”
嘿!苏穆煜咬牙:“敢情是给我收拾残局来了!”
“可不是嘛,忒不容易。”
连鸣一本正经点头。
苏穆煜磨磨后牙槽,忽地一声冷笑。他转头朝坐在另一桌的冷佩玖喊道:“小玖儿——你过来,咱们说说话。”
冷佩玖应声,苏穆煜离座儿,两人往后花园走了。连鸣哂笑,这小玖儿是你该喊的?真他妈不要命。连少下意识往贺琛看去,后者喝了几口酒,食指夹烟继续打牌。
连鸣随手扔出一张八万,贺琛眉梢一挑,往自己跟前看了眼。
连鸣说:“贺军长又胡了?这手气也太好了吧!”
贺琛与他对上眼,一人霸道一人稳重,双方气场不相上下。贺军长忽然明白了这连续好几场“意外财”的由来,大家都是聪明人。他嘴角一勾,方才的不悦了无影踪。
这下万事大吉,内心把对方认可下来,打牌聊天也直来直去多了。
冷佩玖作为贺公馆的“二号男主人”,照顾宾客是应该的。在苏穆煜叫他之前,他流连于各个牌桌。一会儿帮人看牌,一会倒茶拿点心。按理说,这些都该是仆人做的事,但冷佩玖不但捡来做了,还做得有模有样,十分体贴。
他哄得一群老爷太太欢心无比,赚了不少夸赞。
冷苏二人往后花园去,此时太阳斜挂,下去不少。没了中午的热度,丝丝凉风吹得人手脸冰凉。
他们沿着花园长廊走了一截,冷佩玖主动问:“苏老板,叫佩玖出来有何事?”
苏穆煜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仰慕冷老板已久,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你就当我这个票友,情难自禁。”
冷佩玖笑起来:“您也是个真x_ing情的人!”
“嗨,我就实话实说。同时,也有个不情之请——”
“噢?”冷佩玖不想苏穆煜初次见面,竟也有请求,“何事?”
“是这样,因仰慕冷老板太久,我呢,又有点小小的文笔与所谓的才华。想同其他文人那般,为冷老板写一出新戏,您看如何?”
冷佩玖一愣,当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复。半响,他发觉不能让谈话的间隙太长,有些心不在焉道:“当然是好。承蒙苏老板的支持,佩玖很开心。”
这话可不像真开心,苏穆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坐实了进门时,自个儿心中的猜想。他没有再为难,默默叹气。
“若是冷老板手上已有出色的新戏本,那苏某就不献丑了。”
“不不,没有的事,”冷佩玖接道,“从北平到上海,已好久没有新戏,我也正为这个惆怅。苏老板愿意抬爱,佩玖方才只是太开心罢了。您要写,佩玖自然愿意排!”
苏穆煜顺着台阶往下走:“既然这样,我争取在十二月底写好戏本。趁年前排出新戏,你看如何?”
冷佩玖高兴道:“当然是好的!”
两人约定好,又就上次的全本《王宝钏》讨论了会儿。苏穆煜点评得津津有味,比起贺琛的条理清晰不失偏颇,苏老板更像戏迷,天花乱坠夸上了天。
这回冷佩玖并未表现出欢欣雀跃,只是适时附和几句认同的话。
两人围着花园走了一圈,话也说完,新戏也商量完,各自回到自己人身边。
当晚,在贺公馆用过餐,人群集中到花园里。
贺军长大手笔,为冷老板连夜搭了个戏台子。请来的琴师鼓师就位,扮上相的冷佩玖登台。这敲锣打鼓,拨动琴弦,堂会便开场了。
今晚唱几折京剧,还有几段昆曲。其中《贵妃醉酒》,众人百听不腻。特别是“海岛冰轮初转腾”这一唱段,四平调质朴而不失俏丽。台上的杨贵妃扮相华贵,美目盼兮。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今晚月色也如此,流金似水,宛若玉盘。
台下人都醉了,醉在这把清冽直上九重天的嗓子里,醉在分外明亮的月色里。冷佩玖的声音直直划破那一滩污浊之气,令人听了浑身舒爽。忍不住追着那扶摇直上的身影,逐一生晴朗。
这是苏穆煜第一次听冷佩玖的昆腔,《牡丹亭》作为压轴好戏,很快把气氛拉至最高点。冷老板舞得漂亮,声音流利悠远,清俊温润。
杜十娘决然凄厉的爱情故事,直到最后,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余音绕梁般,久久缠绕在众人心间。
冷佩玖依然唱得好,得了满堂彩。贺琛听得沉醉入迷,越发觉得台上这人,只能是自己的。
他想藏起来,不给别人看了。
唱完堂会,冷佩玖嗓子冒烟,累得慌。他给贺琛说一声,又同大家作别,赶紧回二楼卸妆歇息去了。
曲终人散,宾主尽欢。余兴尚在的众人在离去前,纷纷建议贺军长往后可要常办堂会,好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一人独享!
贺琛点头敷衍,内心却是另一番计较。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小玖,贺军长觉得不踏实了,像是自家的宝贝被人一直觊觎着,很是闹心。
人群散去,唯有梁振与龚力安留了下来。贺琛同他俩对上眼,看这架势,另有隐情。
贺军长挥退张叔等人,从包里摸出烟递过去:“你们留下,是有什么新情况?”
梁振抽了几口烟,抿抿唇,神秘莫测地问道:“老贺,你家那孩子,最近可常出门?”
贺琛:“很少,不大出门。怎么了?”
梁振与龚力安之前受贺琛所托调查冷佩玖,直到现在也没停止任务。莫非出了什么岔子?贺琛皱眉,些许不安。
梁振说:“前些天端了一窝‘赤佬’,查获几个人。我们从收回来的情报和照片中看到,上上周之前,他们其中一人曾与……冷老板接触过。”
贺琛大震,怒火蹭地跃上瞳孔:“他娘的,查明白了?!”
“哎哎哎,别先生气,”龚力安急忙安抚道,“要是查明白了,早就告诉了你,还等得到现在?那照片模糊,从身形判断比较像而已,不敢下定论。”
贺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口烟。说:“不可能,这几周那孩子都在家里,出门也有贺宇作陪。身形相同的人多了去了,看错也……”
梁振摇摇头:“老贺,马虎不得。我们知你现在的处境,才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你。否则以你的脾气,还不得把这孩子弄个半死不残的。就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冤枉了冷老板怎么办。”
龚力安接着说:“这是大事,若真为特务间谍。错杀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人。”
这是革命的事,这关乎一个党派。岂能儿戏。
贺琛向来瞧不起那些败在女人戏子手上的官员,他也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开了这个先河。这是一生的耻辱与败笔。
贺琛抬头,看向二楼房间的窗户。屋中,冷佩玖正脱下戏服,颀长曼妙的身影印在窗帘上。
贺琛突然很想上去抱住他,问他,是不是你。
千万不要是你。
贺琛将烟碾灭,最后问:“那以你们的意思,这件事怎么查。”
梁振道:“后天湖心亭‘吃茶’,你带那孩子一起来。咱们情报社齐聚一堂,试一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