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很快这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贺琛思及此,一直到冷佩玖上台,台下惊天的哄闹声才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这场冷佩玖演的是《遇后龙袍》,为三侠五义戏《遇皇后》与《打龙袍》的联演,净角与老旦的传统合作戏。
贺琛头回听冷佩玖唱老旦,唱念全用嗓,那可是真嗓。同样唱得婉转动人,爽朗响堂。
见惯了冷老板演虞姬、杨贵妃这等明媚动人的女子,头一遭见他演李后,倒是挺新鲜。贺琛听得入迷,台上包拯唱:“万岁爷准了我的本,免得国太受苦情。午门巧办花灯彩,暗地打动有道君。”
李后接道:“好一个忠良小包拯,你为哀家巧办花灯。”
冷佩玖一开口,贺琛还真差点把他当李后了。要是此时两人私下在一起,冷佩玖准得使着小x_ing子,笑嘻嘻喊道:“小琛子,扶哀家回去。”
贺琛想想那场景,自己说不定还真会弯腰伸手去扶驾。堂堂军长,也就只有这冷老板还能吆喝他。换了其他人,怕是找死。
贺琛想着想着,自个儿笑了。他眼睛盯着台上那人,面上是化不开的自足与满意。
贺宇站在旁边撇嘴,他真信冷佩玖是个妖精。瞧瞧他家军长现在的样子,与那鼻子前边吊一捆秸杆的拉磨驴有什么区别。
贺宇觉得冷佩玖算个人物,他不清楚自己也算半个人物。摸遍全北平,除了他谁还敢把贺琛比作驴。
全心嫉妒冷佩玖,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遇后龙袍》一唱完,就剩今天最后一场《孽海记》。
冷老板的独角戏,一人将《思凡》与《下山》唱完。其实原定曲目不是这个,冷佩玖任x_ing,不知怎的前几天给改了。
冷佩玖扮演的小尼姑色空一上场,票友便想笑出声。这两出戏本就诙谐幽默,轻松有趣。但说到底,思凡中歌舞、念白和表演多种技巧繁多,从出场到下场始终一人载歌载舞,于表演者来说是极为严峻的考验。
冷佩玖开唱了,活脱脱的小尼姑形象跃然台上。色空因年幼时多病,被父母送入仙桃庵寄活。再后来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与同样私自逃出佛门、不守清规的小和尚坠入爱河。
冷佩玖一人歌且舞,入夜来僧房寂寞,对此半明半灭之孤灯,更难消释心中惆怅。他行云流水的唱舞,令戏迷们都能与那一二分的孤寂感同身受。
他唱得万分投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贺琛撑着下巴想,幸得你不是那尼姑庵里的小尼姑。否则老子还真得炮轰寺庙,在佛祖面前来个大不敬。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本也不是什么信男善女。不信佛法,不信天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还讲什么因果报应。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冷佩玖唱念至此,他抬起眼,心有灵犀般往包厢上方望去。贺琛直接在空中与这赤`裸的、大胆的炽热眼神相撞。
他神色一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哪里是小尼姑下山,这分明是冷佩玖这座天仙要下凡了!
真真是,思凡。
冷佩玖要入世,不做那位列仙班的神——他要做人。
要爱,要恨,要七情六欲,要轰轰烈烈。
他要与贺琛恋一场,地不埋心,天不遮眼。佛门当前,我背弃那佛。戒律清规,我视而不见。
爱在穷途,情行末路。一路走来踩着刀刃,踏着火海。总有一天峰回路转,他的将军终会凯旋归来。
冷佩玖愣是将小情小爱,一己私欲,唱出了翻江倒海的味道。
北平不比上海,票友们渐渐听出了不对劲。这哪儿还唱的是小尼姑不甘寂寞为私欲奔逃,这明明是冷老板借戏表白!给他的贺军长喊话呐!
这下戏迷们都不干了,好端端的唱戏,加什么私人感情在里边。你说你要改词,改腔,只要不颠覆了戏曲原本的意思,无伤大雅,票友们依然买你的座儿。但你要整这般歪门邪道,净是胡闹!
怎么冷老板去一趟上海,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渐渐的,台下议论声大了。有什么东西往台上砸了去!这回倒不是首饰大洋,是茶杯!滚烫的开水跟着往台上泼。
“砰!”的一声,炸破出一片喝倒彩的声音来!这可是冷佩玖登台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啊,真真是出奇了。
人群谩骂,叫他下台。没想到冷佩玖纹丝不动,依然载歌载舞地唱着自个儿的,声音里居然还透着些愉悦。
贺宇压根不用贺琛指挥,直接带了人揪住闹事者往外扔。由此可见,冷佩玖与贺琛真是一家人。一个暗戳戳的准备胡闹,一个就心有灵犀地帮着他料理杂碎。
两人配合起来天`衣无缝,这下可助长了冷佩玖的“气焰”。他唱得更起劲儿了,眼神不住地往包厢里瞟,勾得贺琛一股子欲`火蹿脑门。
“小兔崽子,”贺琛摸着下巴霸气一笑,“居然把老子当那小和尚!”
冷佩玖唱啊跳的演完最后一出,赶紧谢座儿跑了。他可不怕那些闹事的人,而是后半夜约了贺琛去赏花灯。
刚才戏里看过一遍的东西,要真看到实物了,才有意思。
贺琛在后门口等着,冷佩玖卸妆时想着今天这出,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目俊秀,像个精致的玻璃人儿。
不知军长对今晚这大胆的“表白”是否满意,应当是满意的,那人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一头恶狼。
冷佩玖换好衣服,牵着趟儿跑出来了。贺琛坐在车上,正抽着烟。他窜上去,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却也什么都明白了。
驱车赶往灯会,渐渐人流拥挤起来。贺宇停车,放他们去过二人世界。
实则冷佩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与人一起过元宵。他宛如孩子般在繁华的灯流中游走,一手牵了贺琛,一边考他字谜。
暖黄的,殷红的,明丽的,暗淡的光芒从灯花中透出,犹如织花之纱罗。整条街亮堂堂的,有那么一瞬如电影镜头。一帧帧拉开,再慢慢放映。
柔光照在冷佩玖玻璃瓷般的脸上,水波流转的眼睛盛着万千光点。聚在他眼中,如照亮人心的一把火焰。
贺琛看得有些呆怔,不由得放慢脚步。他站在冷佩玖的身后,耳边嘈杂声远去。冷佩玖的身影变得格外清晰,周遭朦胧如烟。
其实,冷佩玖并不是一个特爱打扮的人。他一身水色长衫,外罩一件貂毛披风。绒毛在他纤细的脖子边围了一圈,衬得脸更小。他有着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与稚嫩,这样的青涩加上一点看破风尘的眼色,便已足够迷人。
他如上仙坠世,新奇地游走于花灯玲珑,富丽堂皇的灯海里。天上下着柳絮般的雪,房屋上白茫茫一片映着灯光。
贺琛见着冷佩玖自光中转身,他笑意盈盈,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什么灯啊,花啊都成了他的陪衬,黑白分明的眉眼配上温柔的雪。
贺琛甚至觉得,若让冷佩玖再走一段,这人就会走出自己的世界。
他忽地上前,抓住了冷佩玖的手腕。
“军长?”
这万花筒般的光景中,当今最红的名伶似与横霸一方的军长初次相识。
贺琛盯着冷佩玖的眼睛,说:“这辈子,你跟我吧。”
冷佩玖不由得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说的这辈子第一句话。
“军长,我跟你。”
第44章 盗红绡
不朽的生命是寄存于不朽的事业之上。永远的记忆是从深湛的感谢中带来的。
无穷的生命连续,向着伟大的梦境前进,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梦境会成为现实,天堂就在世间。*
冷佩玖同贺琛的绯闻很快长着翅膀从北平飞到了上海,此时久违冷老板那一嗓子的戏迷们巴不得贺军长赶紧与家人闹崩,带着小情人冷佩玖回上海。
可见多数人的一己满足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苏穆煜在上海过了一个愉快年,岁末时,他与连鸣两人曾在街头闲逛。当时虽近年关,外出到上海谋生的群众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街头处处可见无家可归的人。
因内地生活所需遭到统制,无法安居,故重返孤岛。
街头巷陌,人群往来,满坑堆谷。再加上蔬菜等食物受到日方统制,来源稀少,导致价格上升到了昂贵的地步。中下层市民买不起菜,叫苦不迭。
连鸣不管做饭,但他负责给钱。他与苏穆煜很快发现米价扶摇直上,最高时达四五十元一担。
“这么下去,别说穷苦人民,就连咱们都得计划着用钱了。”连鸣皱眉,对j-ian商cao纵米价的行为很是唾弃。
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世道谁不为自己多谋算。能存钱存粮的时候,必定不会手软。资本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没有头脑又没有钱的人自然会受苦。
但官逼民反,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些话也不是空x_u_e来风。当时贫民饿极,出现好几回抢米事件。光是苏穆煜他们亲眼见着的就有四五次。
雪白的大米满天飞,人群拥挤,叫喊冲天。拳头同身子骨冲撞的声音格外刺耳,贫民与米商打红了眼,更有甚者直接见血。
租界当局为此十分棘手,随后米店罢市,进入自主戒备状态。
每每发生冲突之时,连鸣会下意识拉着苏穆煜远离中心圈。这些人面露菜色,瘦骨嶙峋,却不知是哪里爆发出的力气与狠戾。求生意识在绝境中逼迫出的s_ao乱,其实是来自人心深处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