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声泼出喉咙:“皇、皇上!大将军求见!”
屋内传来一声闷响,许是什么撞了床柱。细碎的呻.吟低了一阵,又忽地高亢起来。
大有愈演愈烈、不停不休之势。
太监拿余光瞄着景桓,这可不是小的不通报,您瞧,说了也没用呀!
大将军身后披着晚霞,将才在宴会上倾倒入胃的酒液沸腾起来。他四肢百骸具麻,耳边嗡嗡一片。不知过多久,大抵半柱香的时间。屋内令人心浮气躁的声音才渐渐褪去。
这时,天公洒下了雨。
皇上出来时,景桓后退几步。他主动下台阶,单膝下跪,抱拳,低头,沉声道:“臣知罪。”
武帝念其孩子心x_ing,这些年屡建战功,估摸是养出了一点骄横来。他抬手示意他起来:“何罪之有?”
“臣擅自扰了皇上,请恕罪。”
这话说得并无认罪之心。
武帝倒有些想发笑了,贵为万人之上者,不怒亦有威严。眼底含笑,宛若两把炭火。平白烧了景桓那颗动荡的心。
“起来吧,别跪着。为何不去今日的接风宴,反倒跑朕这里来。莫是不合心意?”
“并非,”景桓跪在雨中,冰凉的水珠濡s-hi了朝服。一边安抚狂躁的血液,一边熨平五脏六腑。“皇上,臣有一事相问。”
武帝见其神色不对,跪在雨中面色沉静。看起有些陌生,不如出征漠北前那般发扬蹈厉。
“朕不胜酒力,先行离开接风宴,爱卿这是不高兴了?”
景桓依然垂首道:“非也。”
“那有何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武帝已有些烦闷,若在这儿跪着的不是景桓,他早勃然大怒。
换做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景桓这待遇。或许也不一定,这大将军头衔不止他一个,立了赫赫战功的,不也还有个卫青么。
景桓闭上眼,忽地站起身来。他再睁眼时,雨珠顺着睫毛砸落而下。
沉甸甸,冰凉凉。
胸腔中有股无名火,眼前这人九五至尊,是那般耀眼,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占有。那门中素未谋面之人,未曾给这大汉做出任何功绩者,怎配得到圣上宠幸。怎配。
景桓痴痴看着武帝,愈看愈沉迷。武帝的心下坠,他缓缓看一眼景桓,大抵有了预料。
武帝叫他到跟前来,再抬手挥退所有人。下人鱼贯而出,顷刻,殿门只留武帝与景桓二人。
雨势渐大,冲刷琉璃瓦。宫灯下,一地水滩映得如金黄镜面,闪闪发光。
而那镜面之中,是两张神色迥异的脸。一人无情且冰冷,一人压抑且痛苦。
“桓儿,”武帝忽然出声叫道,“是否该许配妻室,延续香火了?”
景桓大震,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张张嘴,喉间堵着一团浓稠的血块般。他瞪着眼,哪还有什么将军威仪,此时也不过是个不愿相信亲耳所闻的孩子。
这话,他许多次讲过,却从没这般认真。
武帝继续道:“看上哪家千金,若是良缘,你开口,朕便下诏。”
“……皇上可知,臣要的不是这个。”景桓深吸一口气,缓缓往后退两步。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来看这人的面貌。
可雨太大,眼前又起了一层蒙蒙热雾。
反倒怎么也看不清了。
“那何为爱卿所想?说出来朕听听。”
这语意,却分明是告诫他,认真思量。
景桓攒了千年的勇气,一朝竟溃散如此。宛如沙场之上兵败如山倒,他到底不是这人的对手。
景桓提起一口气,他轻声道:“皇上,臣只有一个疑惑……”
景桓想起自己年纪尚轻,便位极人臣。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那人把他捧上来,除去不知有几分的欣赏,却是真心实意要拿他来牵制卫家。
如今朝内卫氏权倾朝野,支属五侯,贵震天下。皇上他真的能放心养虎,不妨日后功高震主?不可能的,所以得有一个挡箭牌。
景桓就是现成的。
党羽之间沆瀣一气,武帝必须得有个人,可以用来牵制朝中势力。真爱才,大抵还是爱的。可背后的算计有几分,景桓自己也清楚。
他是一颗棋子,是臣子,更是在鲜血浸泡的骨r_ou_中,有那么点倾慕之爱。
所以他愿意。做一把剑,指哪儿杀哪儿的兵器也罢,横竖不过他乐意。
但是,抛开这些,他们之间曾有的暧昧不明,曾有的心有灵犀,仅仅也只是君臣之礼?
那人会不会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
景桓的官服早已s-hi透,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巴坠落。他吞一口唾沫,似天边惊雷之声:“皇上,可曾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爱呢……”
武帝皱起眉,龙颜艴然不悦:“放肆!这可是君臣之间该说的话?!”
“如何不能?!”景桓急道,他抬头直直看进武帝眼底。
纵容他s_h_è 杀李敢也好,让他树大招风也好,令他有赫赫战功,再百加宠爱,用来牵制多方势力也罢。只要自己还能被利用,景桓便无任何怨言。
哪怕最后郁郁寡欢而死,他也不曾后悔。
他只后悔当初没有问那一句。
“皇上……当真心悦过臣……?”
景桓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伤口正袒露在泼墨黑夜之下,撕开了血r_ou_给这位至尊者嘲弄。
武帝看着他,这个被他夸赞为“张中国之左掖,扬华夏之威武”的大将军,到底是养出了别样的心思。
可惜了。
景桓站在雨中,静静等着。愈是时间漫长,愈不敢呼吸。天上浓云翻滚,令人怀疑是否江河之水倒灌而上。
武帝最终叹息一声,道:“不曾。”
景桓苦笑,愣是要问个真切:“一点,一丁点,哪怕一瞬,也不曾?”
你当真没有爱过我吗。
饶是我卑微到将爱换为心悦,也不曾有一刻的眷恋?
武帝道:“不曾。”
景桓讲不清那几弹指间,自己的心绪如何。他如身坠九尺寒天,浑身没了知觉。耳边炸开轰隆之声,盖过了大雨滂沱。
他努力稳住身姿,不过几步远,那人与自己之间,已是千重鸿沟。
可望而不可及。
他甚至开始悔恨,徘徊千年而不得轮回,讨一个说法,又是为哪般。
二者没了下文,武帝眉间再次浮起不耐之意。
景桓忽地潇洒抱拳,鞠一躬,高声道:“臣——告退!”
武帝未阻止,景桓亦不曾停留。任他高大伟岸的背影在雨夜中远去,武帝长叹一声,片刻后,低头捂了捂胸口。
待景桓出宫之时,接风宴未罢,他却提早离席,如此骄横目中无人,准又落人口舌。
可如今亦无所谓。
景桓端坐马车内,终于察觉面颊之上淌着另一种温热液体。
与冰凉的雨水相比,泾渭分明。
问到了又如何,这世间所有问题,定要争个白刀子入红刀子出,伤人又伤己。
可也到底是死了心。
真好。
“所以……你的夙愿仅仅是这个罢了?”
“就这么个问题,值得你于人间鬼道徘徊数千年?”
苏穆煜放下筷子,面色不悦地盯着景桓。这事儿虽不至于说荒谬,但也有那么些幼稚的意思在里面了。
景桓道:“值得。”
世间所有的爱与恨,大抵不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提“空城计”
①历史上,真正使用空城计的人,是曹cao。(曹阿瞒是个迷人的反派
第92章 万里江山
九十二
山眠时回首,以月为枕。躺着那万里江山,寂寥无边。
苏穆煜从接受安如风案开始,至今已破历年来喝酒次数最多,喝酒量最大的记录。身边景桓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倾倒,苏穆煜舍命陪君子,也就只剩这么一晚。
待景桓絮絮叨叨讲完心中最后一点执念,苏穆煜该亲手送他上路的。
徘徊鬼道者煞气重,饶是灵魂安抚师,亦需下很大功夫。苏穆煜提前预见自己回去后是何模样,干脆放肆一把,喝醉了便无心思忧虑其他。
景桓断断续续讲了大半夜,从儿时讲到弱冠,再从十七出奇制敌到二十有二凯旋而归。独独不讲与圣上之事,好似他讨到了答案,便再无所谓。
爱也好,不爱也罢。人间光y-in纵横捭阖,无数场风雨散落九州,忽明忽暗的宫灯之下,曾有过的温存一吻,曾有过的惴惴不安,最后都随暧昧的枝叶,枯萎在秋末冬初。
不提也罢。
苏穆煜被念得动情,许是酒劲上头。他的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时不时打断景桓:“将军,若是有一人爱你恋你,亦欺你骗你,该如何?”
景桓最听不得爱恋二字,彼时伤愁刚下心头,苏穆煜这么一挑,又露了马脚。
“是何人?”
苏穆煜趴在桌上,迷离着眼:“我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