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将军,我是伏伶。”
“你是什么?伏……”萧明话说了一半,登时反应过来,脸上的神色变了数变,连提裤子的手都顿住了。伏伶耐心地等他回过神来,不过一会儿,只见萧明一挥手,对那个士兵道,“今天这人来见过我,你不准同任何人说起,否则以军法处置,听到没有!”
“是……是。”那士兵给他唬了一跳,顿时诚惶诚恐,忙不迭退出营帐。
“萧将军杀伐果断,颇有大将之风啊。”伏伶赞道。
“屁的大将之风,老子现在都快成丧家之犬了。”萧明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怀英派你来的?劝降?有什么条件?”
伏伶闻言微感讶异,原以为萧明不过是个胸无大志、尸位素餐的无能守将,没想到他竟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意外吧?不瞒你说,这城老子是一刻也不想守了!六百里加急向永安城请兵,上面就回老子一句话,骂老子无能!嘿!他们有能,他们怎么不上阵杀敌!守个屁城,张迁那老小子口是心非,下面的人一盘散沙,不等你们来打,我们自己就得完蛋!老子现在只想每天喝喝酒,玩玩女人,迟早要死,不如死得爽快点!”
伏伶竟一时哑口无言,这萧明虽不忠不义,对大局却看得格外清晰。
“萧将军大可不必死的。”伏伶沉吟了一阵,缓缓道,“戍守边关这么多年,未尝得到半分回报,就这么死了,不觉得可惜么?”
萧明微微眯着眼睛看向他:“怎么,你们九夷准备招揽我过去?”
“不是,是我们的国主想与将军谈一个生意。”伏伶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国主的亲笔手书,但请将军一阅。”
萧明扯开信纸,大致浏览了一遍,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萧将军?”
“有意思,真有意思。怀英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他?”
伏伶露出一个微笑,道:“凭将军您对自己x_ing命的爱惜。您若不爱惜x_ing命,就不会日日寻欢作乐,您本有着大好的前程,却要因为一些宵小之辈而放弃,我们国主替您觉得不值,因而定下此策。只需将这封信交给朝中的窦言窦宰相,百姓骂名可让他一人背负,他会在青史上遗臭万年,而您则可青云直上,前途不愁,更可保全一家老小的x_ing命。”
“这个怀英,还真是个妙人。”萧明感慨了一句。随后他沉默了许久,骤然抬头,“回去告诉他,这件事,我萧明干了。”
“将军爽快。”伏伶拱手一笑。
怀英给萧明,实则是给窦言的信也很简单,黄金十万,换怀远、固安两城。随后他会退兵,而南泽则获得名义上的大胜。这十万两黄金,则会进宰相窦言的腰包。
如此好事,不怕那个昏庸宰相不答应。
伏伶策马立在邺丘城下,望着城墙上高耸的南泽旗帜,忽然发出一声哂笑。下属围拢过来,见到主上无恙,纷纷松了一口气,伏地行礼。
“一切顺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应该就有回音了。”伏伶如此说道。
第19章 使诈
他策马回到千丝城外的九夷大营,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上前迎接。伏伶踩着那人的脊背跨下马,进入帅帐之中向怀英复命。这一切并未花上多久,很快他走出帅帐,径直往山脚下那间营帐而去。
天气极为寒冷,他穿得略少了些,稍稍在外头待了片刻就觉得双手发麻,冷得连指节都弯曲不动,然而四周巡逻的士兵和守卫依然军容整肃,无一人有怠惰之态,即使铠甲上凝了薄霜依然如标杆般直立。相比之下南泽的军队军心涣散,尽是些偷闲耍滑之辈,两相高下立现。唯有唐朔风还在时,他麾下的朔方军尚有战斗力,但唐朔风一消失,那些人失去了主心骨,直如一盘散沙,令人无法想象这样的军队能打得了什么胜仗。
毕竟在朔方城生活了二十年,两相对比,令他也不由感慨万千。他摇摇头轻声一叹,将这些事抛到脑后。
“食水按时送了么?”帐帘紧闭,他立在帐前例行问了一句。
“送了。”仆从恭顺地答道。
九夷上下尊卑分明,正如他无法违抗怀英的命令,这些人也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否则他甚至有权将他们直接处死,而不会引来任何议论。伏伶进入帐中,看清帐中景象,略略感到有些意外。以往那人总是挺直了肩背背对着他坐着,伏伶姑且认为那是他放不下身为一个贵族和军人的尊严。但现在只见他歪歪斜斜地倚靠在软垫上,手里拿着仆从送进去的酒,清冽的酒香散在室内,似乎已喝了不少。
室内炭火燃得很暖,伏伶解开自己的外衣,坐在他身前。
“你来了。”陈忆安道。
伏伶对着他笑了一笑。
“这是什么酒?比我在一间酒肆喝过的好很多。”陈忆安叹道,“我记得那时候你坐在墙根下,弹着一首很平常的曲子,可我一眼就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好比一堆普普通通的石头里掺了一块玉,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是九夷王室的酒。九曜城里生长着一种特殊的花,叫百岁花,以此花酿酒,香气逼人,愈久愈纯。”
“九夷王室?九曜城?那是个什么地方?”
“说来话长,你要听么?”
“我待在这里左右也无事,何妨说说打发时间。”
“九夷是你们南泽人的称呼,在我们的语言中,这个国家叫做九曜。上古时代原本有九个宗族生活在极北之地和南荒漠中间的瀚海原上,他们组成了一个国家,把瀚海原上最丰饶的地方定为了王都,就叫做九曜城。九曜的意思是九个太阳,它们被神明托起,亘古不熄。后来这九个宗族也起过内讧,有四个姓氏消弭在了历史中,现在实际只剩下五个,但南泽还是称我们为九夷,意思是拥有九个姓氏的蛮夷。”
“那你的姓氏?”
“我的姓氏……伏氏是那已经消弭的四个姓氏之一,但他们有很多后人依然活着,其中一些流落到了荒芜的边关。我们在数百年前曾是王族,有自己的封地,但现在已经成了平民,自我记事起,父母和城里普通南泽人过的日子并无区别。”
“是这样。记得曾经还答应带你去南泽的王都永安城看看……”陈忆安饮了一口酒,“那里遍地都是金银和美酒,到处是穿着绮罗绸缎的人,只要想得到的享乐的法子,都能在那座城里找到。也不像这边寒冷,那才是个真正四季如春的地方。”
伏伶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总有机会的。”
待九夷的黑骑一路东进,他们迟早会拥有整个南泽,黑骑的铁蹄会踏在永安城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城中的财宝和美酒将任他们撷取。以怀英的能力,伏伶丝毫不怀疑这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待那一天来临,陈忆安的承诺自然也会成为现实。
“如果去了永安城,你想干什么?”
伏伶偏头认真地想了想:“我想看看南泽的花,听说永安城里永远都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和这片荒凉的地方完全不同,我还想尝尝南泽的酒,和我们的相比哪个好喝。还有,听说永安城里有许多歌舞伎坊,那里的乐师弹得全天下最好的琴,我……也很想去切磋一下。”
陈忆安若有所思地静了一阵,摸了摸伏伶搁在一旁的手背:“那我告诉你,逢年过节的时候,城里还会放花灯,一半在河里,一半在天上,就像这里倒映在湖里的银河,却比那个还要美。”
“一半在河里,一半在天上?什么意思?”
“就是一半的花灯用丝线系住,悬挂在屋檐下,还有街道两边,到了夜里顺着朱雀大街望过去,像是天上开了一簇又一簇的花。还有一半做成河灯,漂浮在河面上顺水流走,听说用纸条写下心愿放在河灯里,那个心愿就会实现。”
“那我要写个心愿……”
“什么?”
伏伶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将脸藏在幽暗的光线里,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什么都没有说。
“不说就算了。我也有个心愿,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
“过来。”陈忆安朝他招了招手。
伏伶下意识地靠过去,被陈忆安一把抱在怀里。
他讶异了一下,随后反手也抱住了陈忆安。怀抱温暖而熟悉,很像是曾经在一间酒肆里那般。这个人可说是他平生除了父母和养父唯一亲近的人,他潜意识中就不会对他有任何防备,尤其是在用那壶药酒将陈忆安废掉之后,便更加肆无忌惮。陈忆安抱着他,缓缓将手按上他的后脑,像极了爱抚。
“你……”
伏伶正要开口,忽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陈忆安松开手,一枚打磨尖利的木刺离开了伏伶的后颈,上面沾着森森血迹。
“很抱歉,不能带你去永安城了。”
陈忆安将他放平在软垫上。伏伶双目紧闭,呼吸平缓,甚至唇角还留着淡淡的笑意,不知是在梦中看到了什么。陈忆安望了一会儿那张沉睡的面庞,随后低头在他身上翻找起来。不负所望,他从伏伶的靴筒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锋刃森寒,且开了血槽。他掂了掂那把刀,扬首道:“外面的人,再送壶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