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忆安知道他在可惜什么,他不以为然,只是接过镇边将军令收进怀中,道:“我想让将军替我办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带领一队人马,护送这四城的百姓南迁,而后率军退守南方,严守边隘。如此一来,就算怀英费尽心机,得到的也只是数座空城,那样朔方城的惨状……就不会再现。”
他说到后面,声音愈低。
张迁苦笑:“此法可行。不过你不让我上阵杀敌,怕我给你拖后腿?”
“不是。只是……”陈忆安顿了一会儿,“这一月来,朔方军原本出生入死的数千名兄弟,不知不觉有大半都已牺牲。他们许多都是随我一同流放而来,客死他乡,而今既没有存下尸首,我也不能尽数叫出他们的名字……如果张将军也不在了,关于他们的事情,就无人再记得了。”
张迁看了他半晌,忽地重重一拍他肩膀:“活着回来。”
当日午后,邺丘城中无数百姓收到了消息,开始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在军队的护送下迁出这座风雨飘摇的邺丘城。有快马从城中奔出,通知临近数城的百姓跟随撤离。背井离乡并未给这些百姓带来多大的痛苦,因为他们已见识过了战争的威力,比起荒凉的故土,他们更愿意保全自己和家小的x_ing命。长长的队伍从南门一路
延伸向遥不可见的远方,结着薄霜的地面被踏出大片凌乱的脚印。陈忆安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转身下城,两名士卒跟在他身后。
张迁把自己的亲兵都留给了他,并且送了他一份礼物。他在马厩里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萧明,这位刚刚升迁为郡守的萧将军嘴里塞着布条,盔甲被拔得精光,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冻得面皮发紫。他看见手持镇边将军令、身后跟着不少人的陈忆安朝着他走来,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神色仿佛快要把他的眼眶撑裂,看得陈忆安不由好笑。
他将萧明口中的布条抽出来,只听他张口就骂道:“陈忆安,你敢动我,你不怕死吗?”
当即便有人给了他一脚,踹得他差点背过气去。陈忆安摇了摇头,又把布条塞了回去,让人提溜着他来到了城头。
大军早已在下方集结完毕,望去茫茫的一片,这一城的守军总共还剩下五千余人,连日来艰苦的战斗和严寒的天气令他们看上去都显得有些憔悴,可陈忆安却依旧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煞气。对他们而言,不知有多少兄弟战友死在了九夷人的刀下,有些人报仇的欲望已经大过了对生命的怜惜,那股仇恨化作惊人的威压凝在他脚下,比霜雪更冷。
他看到了几个年轻的面孔,那些都是平夷军的旧人,看来那场失败没有将他们打倒,反而令他们变得更为成熟。陈忆安看到了邹平,他背着他的弓,立在队伍前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听说他的弟弟邹远已经在一次守城战中战死,尸首被葬在郊外的山上,甚至来不及给他立碑。
他定了定神,一挥手,立即有人押着萧明走上前来,将他按在城墙上。即使萧明拼命挣扎,可他双手被牛筋捆缚,嘴里又塞着布条,硬是挣不脱钳制,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瞪着一双眼睛含糊地唔唔哦哦。
两个士卒一左一右按着他,另有一人持刀肃立他身后,刀锋用桐油抹得雪亮,冰冷森寒满是煞气。
囚犯似乎知道大限将至,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如果眼神能杀人,陈忆安已死了无数次。他看向萧明,眼里的神色只有平静,少顷,他启唇,淡淡地吐出命令。
“斩!”
刀锋划过一道弧线,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径直滚落城下,腔子里喷出的血染红了城墙。
四野一时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上班忙到飞起,明天起恢复正常更新,让大家久等十分抱歉!
第24章 合兵
无头的尸体摔下城楼,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沙尘。空气凝固了一会儿,四周纷纷响起一片抽气声。
不犹豫,不迟疑,甚至连理由都不曾说明,这个甫掌大权的年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斩下了一名郡守的头颅。按照南泽的律法,此等行为视同谋反,这件事情传到永安,陈忆安唯有被押去斩首一个下场。然而少年将军似乎根本没有关于生死的觉悟,他抬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按捺住城下的躁动,缓缓俯视一圈即将和自己生死与共的同僚,扬声开口。
“诸位大概都知道了。三日后,上面将切断我们的供给,所有的军队都将撤回南方,邺丘将成为九夷人的领地。而这一切,皆是因为萧明贪生怕死,他置千万百姓于不顾,置死去的弟兄于不顾,私自与敌国交易,出卖故土。怀英许了他金钱,窦言许了他官职,可我却不许他留下这条x_ing命。这一切,是为无数死去的弟兄所做,也是为我南泽亿万百姓所做,兄弟们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对错他们自有分晓。”
说罢,有人递上一卷黄绢。
“这是来自永安城的命令,还有对迁移边军的部署。”
他点燃了火把,棉絮裹着桐油燃起熊熊烈焰,那卷黄绢被他搁在火焰之上,不过片刻就焚成了一团灰烬。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没有一个人出声。
“边关百姓正在撤离之中,除去死守故土不愿离开的,其余预计明日日落之前可以撤离完毕。自那时起,边境将只剩下我们一支军队,这将是一支没有补给的孤军,也不会有任何援兵。但是,这支军队不能后退一步,他们唯一的归宿就是战场,包括我,也不存会有任何苟全x_ing命的念头。这支军队将用尽一切力量去消灭怀英的黑骑和后续的援兵,留下至少上万的尸体,让他们来年再没有能力进犯南泽的边境。”
“现在,我给诸位两个选择。”
“第一,随我一同出战。但从这一刻起,你们不再是南泽的军队,你们成了违抗上命的叛逆,就算侥幸活得x_ing命,也成了罪人。但青史上会留下你们的名字,南泽的疆域会因你们免于被改变的命运,千千万万的百姓将因你们而免受战乱和流离之苦。”
“第二,自行离去。我不管你们去往哪里,也不管你们今后要做什么,但我不会责怪你们,张将军也不会责怪你们。没有人有义务跟着别人赴死。只希望你们以后莫做出同萧明一样的事,让死去的弟兄寒心。”
“选择一的,站在左边。选择二的,站在右边。开始吧。”
话音刚落,立即便有人策马出列,站在了左边。邹平背着他的弓箭,没有作丝毫解释,孤零零的一骑在荒地上显得格外突兀。有他起了头,陆陆续续地又有一群人站到了左边,这些人有的在边城土生土长,也有些在战乱中失去了至亲之人,每个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仇恨和一往无前的决心。明知前方是死路,这些人也没有犹疑,在他们心中显然有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东西。
但也有一些往右边去的。还有一些犹豫不决,他们或许有心报国,也有心为战友报仇,但这份决心显得不是那么坚定。左右摇摆了片刻,有些人往左,有些人往右,好一阵混乱。
到了日落时分,队伍终于被瓜分完毕。站在左侧的约有三千多人,皆凝立不语,有一股肃然之气,右侧一千多人,大都微微低着头,一脸惭愧之色。陈忆安望了他们一会儿,挥手道:“你们走吧。”
他言而有信,那些人更加觉得自己辜负了同僚,反而踌躇不定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有一人出列,抱拳高声道:“多谢将军,是我们对不起弟兄,我们无话可说。但将军放心,我们绝不会做出吃里扒外背弃南泽之事,这点我们可以用x_ing命发誓。”
“我知道了。”陈忆安道。
那人策马回列,一千多人的队伍终是缓缓离开,消失在渐趋幽暗的荒原之上。陈忆安望着剩下的三千多名同僚,不由一阵心凉,这点人手,能够正面硬撼怀英的大军吗?他思索了片刻,正要再行下令,忽见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支庞大队伍出现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他们穿着南泽的服饰,为首一人擎着南泽的旗帜,那鲜艳的色泽正在风中招摇。
片刻后有一人匆匆上城,向陈忆安报道:“将军!怀远、固安、嘉平三城兵马,现已在城下集结完毕,共计四千七百一十六人,但凭将军调遣!”
“你们……”陈忆安忽然有些微微哽咽。
“奉张将军的命令,我们已知此去九死一生,但为国捐躯、为百姓捐躯,兄弟们无怨无悔。但请将军下令,让我等重挫九夷!”
陈忆安望向城下茫茫的队伍,八千多双眼睛也在暮色里看着他。他忽然一撩袍角,单膝跪于城头。
“将军!”报信之人见状匆忙阻止,被他挥手挡开。
“我陈忆安,谢过诸位!”他只觉得什么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面对这群不计生死的汉子,他能做的唯有这一跪。城下起了一阵微微的s_ao动,随后安静下来,八千双眼睛看着他们年轻的主将,随后不知是谁起了头,拔出兵刃,直指苍穹。一阵金铁摩擦的脆响,荒漠成了一片刀兵的海洋,无数柄利刃在初升的冷月下闪着噬人的寒芒。
九夷大营中,一阵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那琴声原本安宁平缓,一曲过半渐趋锋利,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抚琴之人似乎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拨弄琴弦直像是用刀锋划过敌人要害,听得立在帐外侍候的一名下人忍不住开始颤抖。
这座营帐在营地的最边缘,孤零零的一座,里面只住着一个人,便是九夷的军师伏伶。听说两日前他因一时疏忽放走了重要的南泽俘虏,且连累两名仆从被杀,被好一顿责打,但令人意外的是,国主并没有继续追究此事,且仍许他独居在帐中,这无论在军法还是律法中简直闻所未闻,换了旁人,此刻早下了大狱了。此事引起许多人不满,原本那些善于舞刀骑马的九夷勇士就看不惯这个文文弱弱的家伙,现在他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不是碍于军令,那些人连他的命令都不肯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