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忆安摇摇头,指指他,又指指外面。伏伶更加失落:“你让我出去?”
他放下水壶,有些踌躇,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只见一名老者跌跌撞撞地进了门,搓着手看着苏醒的陈忆安,满是激动之色,像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晌,他拉了拉伏伶的衣衫,喃喃道:“谢谢陈校尉……谢谢……”
陈忆安继续摇头,他想说不用谢,我还欠你一匹马呢。可他表达不出那么复杂的意思,只能看着刘老竟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他正急得要跳下床来,伏伶已扶住了刘老,道:“阿爹!”
“没事,应该的,应该的……”刘老拍拍自己义子的手背,感激地看了一眼陈忆安,又看看伏伶,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随后他握握那只手,用下巴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陈忆安,吩咐道:“好好照顾他。”
伏伶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他坐回床边,安抚道:“我阿爹他就是这样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忆安沉吟,倒不好再赶他出去了。伏伶背对着他,抓着那只水壶坐在那儿,指尖隐隐地发白,像是有着什么心事。气氛沉默下来,只听见他的指甲在水壶上抠出沙拉沙拉的轻响。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要在戈壁里冻死,或者被那些人当成间谍杀了。”
陈忆安摇摇头,心想如果不是你,我才要冻死呢。他看着伏伶,只见后者靠近了他,瞳孔里映着他的模样。没有过多犹豫,伏伶俯身,将一吻印在他的唇角。
“……!”陈忆安的脑子里霎时炸开了锅,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什么边民的礼节不成?
伏伶没有对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拢衣而起,将水壶灌满清水,搁在他的床头,只是道:“好好休息。”而后他转身离开房间,耳后泛着一丝浅浅的红。
陈忆安的伤势好得很快,毕竟年轻,底子又好,过了三天就可生活自理,只是还不能做些剧烈的运动。他从病榻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到了来自朔方军的两纸命令,一张是赏,一张是罚。
“不是吧?”他看着那两道命令,不由苦笑。
邺丘之围由他而解,不赏自然说不过去,唐朔风已决意擢升他为副将,只是由于他前几日不告而别,严重违反军规,不罚也说不过去。如此一来,他得先回营领二十军棍,然后接受副将这一官职,并且统领手下的人马,以接受镇边将军的检阅。不过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这二十军棍可以先寄下,择日再还。
“唐将军还真是……”他念叨道。
“唐将军?是朔方的守将么?”伏伶问道。
收到这两条命令的时候,他仍待在一间酒肆。那天的事情被不露声色地揭过了,谁都没有再提起,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隐隐约约保持着一些距离。
“是的。唐将军这个人……很有意思。”陈忆安微微笑道。
“能和我说说么?”伏伶坐在桌前调着一罐药酒,似是随意地道。
陈忆安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年纪比我大不了许多。刀使得很好,我自问比不上。他也擅长战阵之事,用兵随机应变,很是厉害。但他从不像那些大人物一般高深莫测,说起话来很直,从不拐弯抹角,很得人心。”
“你很仰慕他啊。”
“也说不上……不过,他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陈忆安由衷地道。
“他是永安人?”
“嗯,听说是的。”
“永安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去过没有?”
“我也是永安人。”陈忆安淡淡道,骤然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他叹了一口气,“永安是个很大的地方,与这小小的朔方城完全不同,街道有数十丈宽,每天有上千车马来来去去,街边的商铺有各种新奇的玩意,逢年过节还会有乐坊的花车在街上表演。”
“这么热闹,真想去看看。”
“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看看。”
“真的?”
陈忆安忽然梗住了。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能回去吗?他此生真的还有机会再看一看那座城吗?
“我不知道。”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一下子低沉下来,“不瞒你,我是被发配到边疆的罪人,按律是终生不能迁回王都的。这件事,恐怕……”
“又不是迁回去,只是去看看。”伏伶抱着坛子,药酒已调好了,他扫去浮尘,盖上泥封,“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可不可以?”
信口一言,在陈忆安的心中无异于惊涛骇浪。是啊,人生那么长,谁知道可不可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变故?他忽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浑身一轻。
“你刚才说什么?一辈子?”心情松懈下来,陈忆安随口调笑道。
“我……”伏伶一愣,面上骤然涨得通红,“谁跟你一辈子,我只让你带我去永安。”
“这件事我答应了。”陈忆安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他却没说是哪件事。伏伶哪好意思再去追问,只得陷入缄默,将药酒递到他手里。
“大伤之后一定要注意调养,这是我阿爹那里传下来的方子,你每天喝一盅,要连续喝一个月,中间不能断。”他嘱咐道。
陈忆安拿着那坛酒,认真地道:“我知道了。”
与刚来朔方的时候不同,那时的他心灰如死,了无生念,但现在他发觉自己正渐渐地改变。他开始变成朔方军的一部分,变成这座城的一部分。许多人的容貌开始映入他的眼里,伏伶,唐朔风,萧明,那些斥候,同僚,下属,死去的和活着的百姓。他的遭遇根本不算什么,比起这里许多在生存边缘苦苦挣扎的百姓,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就像个跌了一跤就开始哇哇大哭的孩子。
他要好好地活下去,为这里的所有人。
陈忆安回营的途中,又去了伏伶带他去过的那段城墙。他学着伏伶的动作,对着长生主的画像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说道:“请你保佑我母亲无恙。”
长生主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风沙吹过,城墙上干结的夯土剥落,那画像又模糊了一分。
朔方军大营。
“回来了?”唐朔风的帅帐中,陈忆安单膝跪地,拱手行礼。主帅的目光从沙盘上挪开,落到他身上,抬了抬手。“起来吧。”
沙盘上红蓝木条星罗棋布,又有变动。另一名副将张迁立在一旁,显然片刻前还在和唐朔风推演战术。
“真羡慕你,受伤还有人照顾。”唐朔风忽然道。
“啊,我……”
“没事,我从来不过问下属的私生活。”唐朔风如此说道,陈忆安辩解的话顿时梗在喉咙里,不好再说,只得一脸尴尬地陷入了沉默。
“我突然有点开始同情怀英了。”唐朔风两手撑在沙盘边,扬着唇角道,“把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亲兵千里迢迢地派到边境,企图打个突袭,刚好被我看到。取朔方不成,转道取邺丘,偏偏又被你搅了局。他此刻一定在破口大骂,因自己的坏运气而愤怒。”
“不过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方法引爆了那些火油?”
“呃,其实说来也不算麻烦。”陈忆安不好意思地踌躇了一下,“我当时蹲在北面的岩山处,发现那里有几块岩石形状古怪,摸上去像是人的骨头。想起二十年前那一战,或许是九夷人留下的尸体,一开始没有多想,直到我看见了一群飞鸟。”
“那群飞鸟掠过黑骑,有许多都停在战车上。那战车上盖着毡布,原本是用来盖粮食的,上面有残留的谷粒,鸟群才会停在那里。万军之中,它们没有别的歇脚地方,也只能停在那里。”
“那些骨头,自从我把它们从岩石堆里翻出来,它们就变得越来越烫,或许是因为阳光,烫得快拿不住。我从上面刮了一点粉末,撒在油布上,然后等待下一群路过的飞鸟,抓住了其中几只,将油布裹在它们的脚上……”
“原来如此。”唐朔风不由得一笑,如此奇思妙想,也亏陈忆安想的出来。
“当初纯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真的成功了。”陈忆安挠了挠头,“说起来为何那些骨头变得那么烫,以至于引燃毡布,连我也不太明白。”
唐朔风解答了他的疑惑:“如果你去过乱葬岗,经常会发现骸骨无风自燃。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不管怎么说,这次终归是你立了大功,帮了我们的大忙。”
“莫非是鬼魂作祟?”
“我不信鬼神。”唐朔风淡淡道。而后他转移了话题,指着面前的沙盘:“黑骑自邺丘退去,驻扎于此,止步不前。想来怀英接连受挫,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行止,只能先行休整,再谋后计。”
“这里是一片土丘,当地的百姓叫它赤岩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的人马不可直取,正面相抗,我们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怀英的人马不会停留太久,必定会在十日内有所动作。”
“为什么?”陈忆安忍不住问道。战阵上的事情,他还是一窍不通。
“因为粮Cao。”唐朔风道,“怀英派出的都是骑兵,一部分是因为这是他最得心应手的一支队伍,另一部分是因为骑兵的速度快,机动x_ing强,可以边打仗边劫掠,取敌之粮为己用,最怕的就是停留在一个地方,这样的话他们的粮Cao会被迅速消耗,入不敷出。我敢肯定,怀英为了不拖慢速度,打出突袭的效果,一开始就没有带多少粮Cao,统共支撑不过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