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酒水蘸袖,衣衫不整的模样。
“你请我来吃酒。”男子醉眼惺忪的问道。
“不敢喝?”子期淡淡一句。
男子自嘲一笑,人却已经坐了下来。他又有什么身份,本领值得别人图谋。
“拿沣国的蓝翡翠。”子期吩咐一旁侍奉的侍女。
男子猛然看向子期。
“你怎知我是沣国人?”男子说完,又呵呵一笑,也是自我厌恶地笑了一下,真是自作多情,请酒的人有不可攀的气质,不知是那个神仙人物,怎么会去调查他是哪国人呢?不过是见他可怜,赏一杯酒而已。
“蓝翡翠,酒色澄清,清冽不醉,是沣国的特产。”子期并未饮酒,而只是点评。
子期指了指男子脚上穿着的已经开裂了切口的鞋子。
男子畏缩地把鞋子藏于桌底。
“为何妄自菲薄。”子期倒了一杯酒。
“你的鞋子,是沣国的样式。”
男子乍然而笑。
这是他来到穆国之后,第一次请他吃酒愿意听他说话的人。
男子自述身世。
他辗转六国,做遍各国的小官吏,从故国沣国再到东周国,北嘉国,南雍国,沣国, 大人国,西弋国,却因无人引荐,而从未被提拔。他已过四十,想着最后再试一次。等他来到穆国的时候,别人见他年长,连资格都被刷下。
时与与我。
“王兄是有大志气的人,也许今日就有贵人前来,送你青云直上,不负你这满腹抱负。”子期说道。
王陵摇了摇头,闷头喝了故国了一杯酒,苦笑连连。“你这是笑我。”
子期微微一笑。“王兄何不上台,将生平所志说上一说,与他人辩驳一番呢?”
王陵再次摇头,“不行不行,我口拙,不善言辞,更不擅长辩论。”
子期一笑,“王兄可以不辩驳他人,只管说自己的看法,为何不一试?”
子期又叫了一坛穆国的兰陵醉。
“这是烈酒,助人胆,王兄不妨喝完再上台。”
王陵闭上深呼吸一下,终于下定决心。他拍开酒封,仰头灌酒,汩汩的酒水顺着他的嘴往外流。
颇有一股悲凉。
王陵只觉得心头发热,四十年之蹉跎,涌上悲愤、不甘、无奈种种心思。
他缓步前进,走上台子,等台的时候还踉跄了几下。
惹的台上的人耻笑几声。
他的衣衫早已破旧,鞋底磨破,浑身酒气,又踉踉跄跄,无士人丝毫风姿仪态,惹人嗤笑实乃他平生常事。
子期看着男子登台,毫不退缩,提笔写下论题。
多年孤愤造就这一日的悲歌。
王陵半闭着眼,脑海里回想着这四十年来的过完,被羞辱,被无视,被折辱,被唾弃,被贬低……
只待被赶出这冀里书社,心中的幽愤升至最高点。
子期注视着他。
目光有些悠长。因王陵半生潦倒的事情勾起他往日里的回忆。
他从小被称之神童,及长,被京都文士称赞为天才,然而当年皇帝点他为榜眼的憋屈仍如鲠在喉。
子期心里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
在他坠湖之后,认识了系统,见识了各方世界,当皇帝就有两回,为什么还有幽怨这件事情。
说起来,子期觉得自己并不在意。只是仍然清晰的记得当日朝堂上听封的种种。
记得皇帝的眼神,记得状元的神情,记得自己当日的心理。
他可以解王陵的惑,却无法解自己的惑。
子期无法准确剖析自己,有些自厌的自嘲一笑。
此时大台之上,王陵已经将自己对穆王接连颁布的三道诏令说出自己的看法。
王陵冷冷的嘲讽了一番,从头到尾辩驳穆王的诏令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外交。
而赞同三道诏令的士人,面对王陵的说法,毫无反驳之力。
王陵说完了,无人喝彩,从无喧嚣的冀里书社,突兀地安静下来。
子期的目光往门口一撇,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长身玉立,站在一侧,正缓步走了进来。
子期接触到那男子的目光,只觉得心头一震。
那双眼睛,为何有些熟悉。
子期的心思有一些凌乱。
此时,王陵已经下台走了回来。
他脸色发红,脚步虽然还是有些踉跄,却明显十分兴奋。
“今日多谢。”王陵慨而慷的样子。
颇有英雄就义的悲壮感。
子期摇头,“不用多谢。我先回去,你继续吃。”
按照他本来意图,推王陵登台,王陵的这番言论必然会迎来各种非议,也自然是今日的焦点,若是穆王前来,必定会注意到这件事。他既然要以王陵来试探穆王,按理俩将,应该是静静等待那个穆王前来才对。
然而他的心不知为何有一丝彷徨。
一边觉得这样没意思极了,一边又不懂得自己的心意。
王陵点头,坦然接受了子期的厚待。
子期从喧嚣的冀里书社走了出来,悠长的一个呼吸。
“仁兄,为何独步?”从子期身后出来打招呼的声音。
“你……”子期诧然道。
“我叫穆黎。”我心悦你。自然下半句他很识时务的咽了回去。唯恐人被吓跑。
廷尉邀请他来冀里书社看一看,脚未迈步进去,就听到台上的人大言不惭地说道,“我不赞同穆王所为。”
穆黎朝廷尉招手,就在门口听完了所有内容。
穆黎心里一笑,这人有胆。
也有见识。
表面是在说他恣意妄为,昏招连连,目空一切,实则指出了一个大问题。
他有兴趣去攀谈一番。
只见那衣冠不整的男子踉踉跄跄的下台,径直朝一处走去。
穆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到他辗转反侧的人。
未等他前去,那人已经离席,他看着那人出了冀里书社,便吩咐廷尉去和那衣冠不整的人谈论,而他则是追随心悦之人出来。
他知晓他的那道王不立后的诏令引来许多非议,他给出的理由是让后宫不干政,是,这是他一直迫切解决的问题,这是原因。
然而,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他遇到一个心仪之人。
只一眼,就已经沉醉。
他问过廷尉何谓喜欢,何谓心爱之人,廷尉回他,见之便心生欢喜。
他眼下就是这种情况,然而他这种情况,应该相当不同。
时人多爱美女,爱其色,爱其才艺。
他则不同,那人虽然风范不凡,然他的心告诉他,他喜欢他的灵魂。
子期回他:“我叫子期。”
不知为何,有一种别样的心思涌上心头。
第77章 故都引 06
洛城临近溪水的一处浅浅的山洼。
一轮皎洁的月亮将余晖洒这处,披上一层朦胧的美感。
花木送风,时有虫鸣,却愈发衬托此处的幽静。
远处,溪水里有一船只时隐时现。
子期和穆黎丝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埃,而坐在溪谷之侧。
穆黎看着子期的时候,眼睛里仿若是月亮的余晖坠落在其中,全然不似平日里剑眉入鬓,凤眼生威的模样。
“子期兄,你觉得这处风景如何?”穆黎虽然是这样问的,却不看这令人心醉的风景,而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子期。
“适合埋伏。”子期断然道。
山高谷狭,的确适合埋伏,但不是更适合约会吗?穆黎语塞。
穆黎再道:“瞧,哪里有一个笨鱼。”
月亮下的溪水泛着粼粼波光,有一个大鱼居然不断的跳出水面去追逐波光,宛如水中捞月一般愚不可及,至少在穆黎的眼中,是这样解读的。
然而穆黎话音刚落,几尾小鱼也学着大鱼,跳出水面追逐波光,而大鱼却折返,大口一张,几尾小鱼瞬间成了大鱼的口中餐。
穆黎顿时语塞。
实际上,从他从冀里书社追了出来之后,两人就顺着护城河路,一边漫步,一边说话,直至在这处溪谷地方驻足。
虽然是子期同意与他同行,不过这聊天的时候,穆黎是每每想出一个话题,子期或者三缄其口,或者像刚才一般,把话聊死。
或者……
“回去吧。”子期说道。
回来途中,从宁静渐渐地变得喧嚣。
月在当空,夜渐渐黑,街道却渐渐地亮了起来。
许多人沿街贩卖各国的物件,东周国的弓箭,北嘉国的绸缎,南雍国的瓷器,沣国的刀剑, 大人国的舞姬在街上跳舞,有西弋国的遗民仍旧穿着西弋国的衣服,在其中串行。
其中一挺拔清秀的男子,仗剑而行,见有人打量,便会怒目。只看不买,便惹得小贩们讥讽。
“国家都被灭掉了,还逞什么能?”小贩嘲讽几句,惹得男子几乎拔剑,却被身侧的人按下。
子期的目光瞥过,在挺拔清秀的男子身上停留一下。
而穆黎的目光却始终凝聚在子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