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倒也不是真的“一般”。
那玉质通透,颜色也翠,挂在留情上……陆晨霜只是觉得,邵北这样身份,这样的人,留情这样的剑,难道不应该配个更好的么?
邵北牵着马朝前走,沉默不语,那流苏又像堤边柳条似的开晃。
陆晨霜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没说错什么,怎么觉得倒像是自己说错了话一样?
小镇没城门也没城墙,出了短街走一段就是官道。
邵北一回头似要道别,待看到陆晨霜却先叹了一声,感慨说:“陆大侠站的这个地方,真是好。”
陆晨霜心想能得邵大仙师说好,此处可是埋了谁家祖传银两?他忙低头看自己脚下。
定睛一看屁都没有,土坷垃路被人踩得豁豁涯涯。
陆晨霜问:“怎说?”
“从我这儿看,陆大侠身后是红尘俗世,面前是天高地迥。”邵北走近他两步,示意他侧耳倾听,“你站在这二者之中,此间事物,无论哪样都唾手可得。南有风来,我听它说,今日一切的花红柳绿竞相逐放,不过是为了博你不经意一回眸,看似荒唐可笑,可若非如此卖力争艳,恐怕你打马而过,连看也不会看上它们一眼。”
陆晨霜后来骑马走在官道上走了许久,路过了许多长亭短亭。他忘了卖马不说,还在回想:刚才云浮镇口那个小破地方真的有花?
他难受得真想回去再看一圈。
可想着想着他又觉缺了点儿什么。
陆晨霜摇摇头,自己本就是孤身一人来的岭南,带上流光和包裹便是了,能少什么呢?
少了……这邵北,废话说了许多,可偏就是未说他们追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妖?
第15章
昆仑山派。
陆晨霜还未进那天欲雪的拱门,小九就老远瞧见了他,边朝他跑边招手激动大喊:“大——师——兄——”
陆晨霜心头一热,这些日子的奔波劳苦被风吹走了大半。他亲热地伸出手揉了小九脑袋一把:“这几日在家,可好生练剑了?”
“练了!”小九两眼汪汪,嘴角瘪到了下巴,“大师兄,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陆晨霜真想就着这只手呼这孩子脑袋一巴掌,咬咬牙才生生忍了回去,心底默念,山外处处惊险的谣是他自己造出来的,现下种因食果,不能怪小九,不能怪小九,他还是个孩子。
小九关切地问:“你没受伤吧?”
“没有。”这孩子,关心还是很关心他,只是有些不会说话罢了。陆晨霜取下背上包裹,从里掏出一物,伴着叮叮铃铃一阵脆响,他道:“你的。”
“啊!我的银铃会响了!”小九欢天喜地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把铃芯摇到铃口来对光看,看了一会儿大失所望道,“耶?这里面是个银的啊?”
“……”陆晨霜这回真要踹他了,“你一个银铃,还想我给你上个金芯儿不成?”
“哦。”小九把铃铛揣进怀中兜里,“银的也成,那就银的吧。”
“……”陆晨霜牙缝倒吸一口难以置信的凉气——这孩子几时变成这个熊样?可是皮痒了?
他那日打发走了贺家那位小娘子,走了没几步见到个集市,立刻想起来这铃铛的事,专程跑去找了个银铺,请人打个铃芯放了进去。这一定、一做,既搭工夫又花钱,怎么说也是把铃铛从不会响变成会响的了,这小子竟还一副凑合着收下的模样!
究竟是书读得少了哪一本?还是饭少吃了哪一口?怎连区区“多谢”二字也不会说?
稍微点到即止地道句谢,于人于己不是都体面许多么?
退一步讲,就算小九不会说话,道起谢来笨嘴拙腮期期艾艾,不也比这副欠揍的样子强?即便是像邵北那样,为了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遍遍拉着他道谢,也未让人觉得哪有不妥啊!
尤其是……听人反复说同一件事,就像看人一遍遍走同一套剑招,每次之间的细差微别都含着舞剑者新的心境和体悟,值得旁观者玩味。而听那邵北的轻声慢语听得多了,陆晨霜像是不断打开同一卷书,细读了一遍又一遍,如同温故知新,总能听出点儿模糊的新意来,却又不能立刻一眼看透。
“对了,大师兄。”小九心有天地宽,浑然不觉挨揍将至,“二师兄回来了。”
“哼,他胆子不小!”两害相较,陆晨霜觉得这个更要紧一些,铃铛的账可以暂且搁一搁,“叫他去玉京峰跪好了,等着领罚!”
谢书离只比陆晨霜晚出山一年有余,他出山时,陆晨霜还抱着废剑流光在山顶吹冷风。
彼时天下太平,陆晨霜尚未想到危言恐吓把小子们圈在山里这一诛心的法子,所以谢书离一下山就发现山外天地如此辽阔,滚滚红尘何其精彩。剩下那点儿撞见妖魔鬼怪的危险能算得了什么?是以他渐渐野了x_ing子,每每找借口出门,一去便是三月半载,根本不着家。出去得多了,见多识广了,陆晨霜后来想的那些话自然也骗不了他。
若不好好惩一儆百,不足以按下身后一群蠢蠢欲动的少年心思,好在谢书离也知道自己该揍,认罚认打。不过挨完过后等伤好了,他又会找些由头偷偷溜下山去就是了。
当然,再回来时,一顿大板子仍是免不了的。
小九:“可是二师兄已经走了呀。”
溜得竟如此之快!
“他去哪了!”陆晨霜几乎想召剑追出去抓人。
“十日之前吧?有追风鸟传来玉笺,里面是一道‘剿虎安民誓’。大师兄你不在,二师兄就拆看了。”小九回想道,“他那天正好刚回来,看完过后连房门都没进,拿着玉笺就走啦。”
“誓”是仙门百家合力剿邪的一种通传文书。
某处有了妖患,若是当地有像贺家这样的大家族那还好,小毛病能自己料理料理,遇到大毛病至少也有人脉钱财,能放消息出去请回高人降妖。但毕竟不是处处都有灵脉,也不是处处都有修仙的家族,那没有的地方怎么办呢?受灾的百姓先是会尽量朝离得近的仙门请愿,若这仙门派人来了还是除不了那祸患,仙门中人便会酌情发出“誓文”。
誓之传,为天下苍生,为拯救黎民,为斩妖除恶,为大道正义。
说白了,就是此回遭灾的都是些贫苦百姓,求神不灵,官府不管,走这一趟没什么赏钱可拿。我虽力有不逮,但不能见死不救,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也请你家看在咱们同为仙道中人的份儿上,派人过来帮个忙。
临近受灾地的仙门之所以除不了那祸患,极有可能是自己本事不行。既然一整个门派都拿不出个像样的高手来,那自是没什么名气的小门小派,怎可能喊得动天下高门呢?所以,誓文写得如何,对能不能请得到高人至关重要。
文里需写清楚,在何地发生了何种异象,我们先去打探过后猜测许是个什么东西,经过了一场怎么样的战斗,最终败于何种招数之下;再写当地百姓如何水深火热、艰难困苦,救人除妖胜造七级浮屠,刻不容缓;最后写现请天下英豪于何年何月何日汇与何地,共同商讨怎么应对。情况不可写得过于夸大其词,但更不可为了招人前来相助而避重就轻,否则仙门低估了妖邪实力,派了年轻的弟子有去无回,那么发誓文的这一家也逃不了干系。
誓文与普通信笺不同,不是一式誊抄个几十份同时发出,而是一家家传阅的。门派的管事看过后觉得这誓写得有理,商量过后愿意出一份力,就在下面署个名字,并把誓文传给下一家。
署了名即是同誓之意,在约定时间也就必须安排人手到场。
传这誓文的顺序亦有讲究,通常有两种传法。一是从亲近交好的门派开始传起。我传给我相熟的,我相熟的门派再传给他相熟的,这样誓文后面跟署的名号越多,往后再看到誓文的人也就越踏实,那么多叫些帮手来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第二种传法则恰恰相反,用于凶险危急非常之情况,是直接将誓文递到天下名门面前,或是传至有解决此类妖邪先例的门派。
这并非不讲规矩、没有道理,而是术业有专攻。譬如遇鬼魇作祟,无量有一法以桃木为媒,专驱邪秽,无论何种厉鬼邪魂,阵成则鬼魂立散;再譬如遇海妖之祸,人们多求于东海栖霞派,他家门派就漂在海上,自然也有非同寻常的避水除妖之法。
谢书离好歹算是去干正事,陆晨霜气消了大半,问小九:“誓文里已署了名的,都有谁?”
“已有许多了。”小九想想,“我没太注意看,只记得有无量山派,他们的那个门印,印了好大一块朱砂。”
时至今日,尽管修仙界的列位座次有了明眼人心照不宣的微妙变化,但“无量山派”这个名号仍是响当当的。有他们的门印在,凡是见了那誓文的门派如无意外应当大都署了名。去得人多,陆晨霜也放心了许多,顺口一问:“无量山派留印的是谁?祁长顺?”
小九:“这我更没注意了。哎?五师兄细看过,晚些他练剑回来,你找他问问?”
近年祁长顺已能独当一面,若是他留的印,那便无可担心了。陆晨霜与他交过手,知道他修为不俗,且x_ing格极为稳妥,求稳而不求急胜。谢书离浪荡不羁,和祁长顺同往,多少能受他制约收敛几分,安全应当无虞。
但陆晨霜转念又一想,誓文多是提早约定至少十天半月的,谢书离这小子就不知道在山中等他回来见上一见再走吗?距上回二人见面都过去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