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收到的誓文,即便情况紧急,也不会从一个大门派直传另一大门派,多是中间绕上几家,看似好像是从南往北或从东往西这么传过来的,以免让后面的门派觉得自己平白无端被排了名——毕竟本来就是出力不拿好处的活计,万一谁家看了不痛快,不肯来人帮忙了怎么办?
就拿上一封谢书离收到的“剿虎安民誓”来说,小九说见到了无量山派的门印,其深意便是“这誓文先传到了无量,又传给了咱们”。陆晨霜平日里练剑都来不及,对此事其实并非特别在意,别人既然做得隐晦且留了体面,他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这家仙门,与昆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陆晨霜甚至都没听说过,竟然将誓文直递过来,第二家再传给无量——这就不等于说在他们心目中,昆仑山派踞于无量之上么?
当今仙门百家对“天下第一派”的品评相当微妙,陆晨霜多有耳闻。且不说上一届论武大会的魁首之位是由他夺得的,就连他的二师弟、三师弟这些年来在山外也是顺风顺水,佳绩连连。而自宋衍河飞升后,无量山派“天下第一”的名号多少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只是世人碍于宋仙人之灵,一直不敢捅破这张窗户纸。
莫非今次之誓便是转机,昆仑山派问鼎“天下第一”,就从乌盈径开始?
“这个沧……”陆晨霜想不起来名字,低头又看了一眼,道,“这个沧英派,能察天下人所不能察,言天下人不敢言,为天下人不敢为,将来必成大器。若再有信笺往来,可直接交与我。”
小九得意地嘿嘿直笑:“是。大师兄,这次谁去?”
别人给了面子,自己也得撑起里子。沧英派既然看得起昆仑,那陆晨霜便不能随便安排个人去点卯凑数,非得一出手便技压群雄不负所托才好。可惜他二师弟和三师弟都不在山中,由其他人去,恐怕做不了这么漂亮。
陆晨霜祭出一方门印,在玉笺中落了章,道:“我去。”
细数起来,自他师父四方云游,陆晨霜已许久未曾应誓文邀约亲自出手过了,算这只不知名的妖邪倒霉罢。
“啊?”小九满脸的笑意顿时像崩了的雪山一样掉了一地,大失所望,“大师兄,你去啊?”
若和别的师兄一道出门,御剑乘风于层云之上,快意翱翔阅尽大千风光,小九求之不得。可是和大师兄出门?那就敬谢不敏了。昆仑上下皆知,但凡陆晨霜出山,去擒的是那千年老妖也好,是小狗小猫也罢,总之无论将去应对的是何种局面,都必定要骑马而去,事毕方御剑归来。
虽然大师兄自称这是保存实力以备异况,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定是多多少少受了十年前宋衍河那一封的影响,心中有结。
要知道山下此时正当酷暑哇!走在路上兜面而来的风都是烫的,这一路迎尘吹风,吹至少小半个月,偶尔再来几场雨,岂是件舒服的事?
小九悻悻道:“我还是呆在山里练剑吧。”
誓文需尽快传往下一家,与蔚蓝追风鸟相比,自然还是由人御剑传去更为妥帖。陆晨霜叫来了小六,道:“你将这块玉笺送至无量山派,即刻启程。”
“是!”小六接过玉笺揣进怀里,一副扬眉吐气之色,“终于也轮到咱们给他们送一回誓文了!”
众门派之间信笺往来一向都是由师弟们去传送的,陆晨霜身为陶重寒的亲传大弟子,即便是像小六这般年纪时也没干过这种琐事。他一听,蹙眉问道:“难道谁还曾给你脸色看不成?”
“那倒没有。”小六支吾一阵儿,“就是总觉无量的花样极多,三天两头收他们传来的信。尤其是看到那个邵北,我就想起……哎,总归是不痛快。”
“他?”陆晨霜惊奇,一字一顿地问,“邵北来送信?”
“是啊,他来送过几次,是每年宋仙人的祭礼。”小六回想道,“第一回传来时我拿给你瞧过,你不是不愿去无量么?后来两年的就都直接交给小师叔了。宋衍河只他这一个亲传徒弟,当然由他亲自送,听说他一个人要天南海北地跑几十家。”
天南地北,一个人跑……陆晨霜突然想起邵北那番没头没尾的话来。
他说天地茫茫,却不知自身可去往何方,原来不是随口一说?而是他当真走遍了天涯海角。至于所谓“飞升祭礼”,旁人说起来或许觉得光耀门楣,但对活着的人而言,其实不过是一遍一遍强调,离去之人不再回来。
相去二人告别已有半月之久,陆晨霜这一想起,仍觉邵北当时的眼神近在眼前。若无量当真倾颓,门生可遣散,他师叔们可从此闭关,他能何去何从?
陆晨霜问:“你去送信,可见过他?”
小六答道:“没有啊。据说他是独自在归林岭住着的,似乎不太到其他峰去。我送信只在山门,当然见不着了。”
这宋衍河。收徒不收个成双好作伴,教徒弟不好好教跑去闭关,留下一个半大小子在一幢琼楼玉宇中孤影孑然。
陆晨霜招手小六近前,道:“此去无量,你顺带帮我捎些东西过去。”
小六痛快答应:“行啊,大师兄,带什么?带给谁?”
昆仑山中几名杂役可以说是看着陆晨霜等弟子长大的,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倒有些长幼之谊。厨子在灶台前一边剁菜,一边笑着看陆晨霜与师弟二人在房外的院子里扯皮。
小六一脸忿忿,道:“大师兄,我可不拿这个!”
陆晨霜:“为何?”
小六说:“你才回来不久,该知道外面有多热,你叫我带一罐糖饧在身上,这还不流到我衣裳里了?”
陆晨霜拿罐子在手里歪过来一试:“流不出。你御剑前去不过几个时辰,端好了怎么会流出来?”
“我一手端它?”小六大惊,痛心道,“你也不担心我御剑从天上掉下去了!”
陆晨霜知他斤两:“这有何难?若不放心,你准备个包袱,放在里面便是。”
小六摆手:“不行不行,大师兄,我御剑本就不稳,放在包里肯定要洒出来!”
陆晨霜从窗沿抽了一根晾干的麦秸,比划两下:“取细绳将盖与罐子捆上。”
“大师兄啊!你怎么不明白?”小六情急跺脚道,“我实话跟你说吧!你你你、送人哪有送一罐糖的?还是送给人家宋仙人的大弟子?这叫我怎么送得出手?真还不如不送啊!再说,你为何突然想起来给邵北捎罐糖去的?难道他们无量没糖?他们那应当更多吧!又或者,送个糖是有什么意思?”
“嗯?”陆晨霜站在院中,前后左右烧饭的、劈柴的、舀水的杂役和他六师弟都望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捏着秸秆搓了搓,脑中有些空白,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便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啊?”小六一愣,“还真有啊?是个什么意思?”
“哪来那么多话?”陆晨霜将糖罐扔给他,“你只管这么说就行了。”
第18章
小六前脚去传信,陆晨霜也未闲着,后脚便整装出发前往潞州。为免小师叔在家想吃茶听书了又心思活络,他临走时将屋里挂着的那把剑一道裹进了布里,以绝后患。
这一日,陆晨霜又赶了一宿的夜路,待旭日东升时他的坐骑已疲惫不堪,喷气声比马蹄声还重。路旁有一间开着门的茶肆,陆晨霜进去找伙计加钱换马,顺带稍作歇息。
进门抬头一望,虽时辰尚早,但这屋中已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堂中上座的各位神色体态瞧着也不像是寻常茶客。再看正东那面高墙才知,这间茶铺除了卖茶易马,还兼着替人张贴悬赏的生意。
陆晨霜压低了帷帽,找了个空闲的边角落座。茶肆里人多是多,可大都是些乡间猎户,连略略开窍的散修也寥寥无几,自然没人能识得他。众人只在他刚进门时侧目静了一阵,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墙上贴的悬赏令们不太争气,要么是路途遥遥,要么是所求之物冷僻难寻,且赏金才不过一、二两银子,是以众人对之视而不见,各说各话。有些人拎着锄头进门连坐都未坐,只在厅中站着看了一会儿,自嘲一句“今日又买不了r_ou_了”,转头回去上田。
堂中洋溢着一股市井之气,左右张口闭口都是昨日赚得几钱银子、什么活计是再也不接了的之类。陆晨霜端坐桌前,暗自在心中愤然摔剑,痛心疾首——自家小师叔剑法何其风流?六师弟是何等少年英豪?可跑去的多半也是这些地方,与寻常乡野村夫一般卖个力气、赚个茶钱,转头吃喝挥霍!若是来桩好些的生意,说不准还要抢上一场?岂不令人痛惜!
茶肆四墙轩窗大开,一阵清风吹来,带了一段闲言碎语送进陆晨霜耳朵里:“你知龙城那事如何了?前几日我听人说,去那的仙门中人现都已各自散了,最终定的是谢书离和虎妖携手潜逃,叛离师门!”
陆晨霜一听就头疼。
谢书离叛离门派?连他这个当大师兄的都不知有这回事,这些人就传得有板有眼了!再者怎么连此处也有人在传这话?所谓三人成虎,传来传去将来世人皆信以为真了如何是好?
陆晨霜原想等二师弟自己站出来说明白,但现在看来这傻小子恐怕还未意识到事态严重,正在哪瞎玩也说不定,必须早点找到他,揪着耳朵把他拉出来才行。
另一人小声道:“不会吧!谢书离是名门正派,怎可能与一虎妖狼狈为j-ian?这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