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幽州外, 驿道旁,一间二层饭馆南门大开,伙计笑迎八方来客, 赶路、会友的人们多聚于此。男人们行酒划拳、吆五喝六, 觥筹交错间,一名高大的男子无声而入, 跨过门槛,旋进了一阵微凉的秋风。他向掌柜要了一盘馍、两个桌桌可见的简单小菜, 随后坐到了厅堂的靠墙一桌, 背对着众人。
这人手里拿了件东西放在桌上, 用层层杂布裹着,不露一丝边角,看起来多半是剑, 但又比寻常的剑既宽且长,一看就知其主人也不会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窥探新鲜的人们纷纷收回了视线,继续和同席推杯换盏,佯装不曾放肆打量过人家。
小菜和馍很快上桌, 那人摘下帷帽,对上菜的伙计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这条驿道上最像样的馆子当数眼前这家了,说它是客如云来日日盈门也不为过。在这儿打杂的伙计什么样的贵人都见过, 但男人摘下帷帽的一瞬间,他却还是忍不住惊为天人,多看了好几眼,将两个小盘子在桌上摆了又摆, 磨蹭着不愿离开。
伙计献殷勤道:“这位大哥,您要往哪儿去?用不用我帮着指指路?这方圆几十里的地儿我都熟!”
男人一点头,致意:“多谢小哥,不必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是个人都该听出其中意味。伙计从前眼力也算好,可这会儿就是一心想与之多搭两句话,哪怕回头被掌柜骂他忘了本分也顾不得了。
伙计又问道:“客官,您的马换了吗?咱们这儿的马可壮实了,我给您挑个脚力好的?包管给您喂好料!”
男人抬起头道:“不用。”
那双眼睛与伙计对上了一瞬,看得已经年纪不小的伙计整个人怔在原地,像痴傻的小子一般,呆呆地“啊?”了一声。
他可以确信,这男人他此前从没见过,但这双眼睛却叫他莫名觉得熟悉。仔细想想,那是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和伙伴们扎堆躺在村头的Cao垛上望着天,数夏夜里的星星。他还记得那时的星星时隐时现,不知是谁挂上天去的,也不知是在朝谁眨眼,但凡是看到它的人怎么都看不够。
他能躺在干Cao上一直看到别人都回家、看到更深露重,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不能。
那时的天幕就像眼前男人的眼睛,深邃而神秘,有他能看到的星星,但还有更多他看不到、看不懂的东西。
后厨的张厨子有一把剁骨刀,那刀不管怎么刷怎么洗,怎么磨怎么抛,总是教人一靠近就闻到一股腥臊气。伙计曾跟张厨说,你这刀就算磨没了,这味儿兴许还在。而男人放在桌上的剑则不同,上面的裹布虽粗糙,却是干干净净的,像新在河边浣洗晾干过,伙计站得极近也没闻到一点儿打打杀杀留下的血腥气,教人心生好感。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又不骑马,难道是个修仙的修士,飞着来的不成?
伙计曾听说书人说过,修仙者斩妖除魔不见血,只要隔着十几丈远就能一道光咻咻咻发过去,给妖怪身上穿个大窟窿。当时他听着一边觉得过瘾,一边心说假的假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到饭馆来吃饭的人里拿剑提枪的不少,现在就在这堂中的也有,可个个都是气焰嚣张,恨不得一人占两张桌子,谁看他们一眼,那些人都要凶神恶煞地回瞪回去,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功夫在身。
就这样的人还斩妖除魔呢?看上去倒是他们自己更像人形的怪物!
从前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场面,但看到这个人,伙计信了。他信了人也能飞天遁地,能一道光飞出去十几丈远,能救苦救难普度众生,能飞升成神。
他不敢再在男人眼前多加打扰,卷起腰上围着的手巾,匆匆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油星儿:“哦哦,我明白了,那您慢用着,有需要的您再叫我!”
男人应道:“好。”
这名男子确实是个修士,从幽州来,此行要往无量仙山去。桌上的剑倘若拆了裹布应当也有不少人认得出来,正是名震天下的“流光”。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陆晨霜已睡下了,忽听磨鞋底儿的小声音在他门外响起。这动静他听过一次至今难忘,仿佛那人摩擦的不是地面,而是一脚底一脚底地都蹭在他心上,蹭得脚底上的灰啊土啊扑簌簌地落满了他一颗心。
从此再有谁从他心上走过,那脚印都能看得清清亮亮。
院中幽静,陆晨霜隔着窗唤了一声:“邵北。”
“陆兄。”
门外果然有人,看来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错觉。
那人歉意道:“你睡下了么?”
陆晨霜起身拿了一件长衫边穿边说:“嗯,等我一下。”
“别,你睡下就别起来了。有一点小事,我就这么跟你说。”邵北站在他窗前,月光投了一个模糊的侧身剪影在窗纸上,像是皮影儿戏里的人物。
这出戏只为他一人在这深夜上演,教人定要好好看看不可。
陆晨霜望一眼铜镜,那里映出的人穿戴不齐整,头发也没束,就这么出去见人实在是无礼。他放下衣裳道:“嗯,你说。”
“又要叫你见笑了。”邵北道,“想来是我学艺不精吧,今日习阵,阵中卦象有些奇怪,我一想起就辗转难眠,故来找你一叙。我师父曾与一妖战于幽州,那妖邪的身子连带妖丹都被我师父打得残破不堪,是绝不可能复生的。当时师父将其骸骨封于地下,这么些年不成泥也要成灰了,可我竟算出它三日后将破土而出,仍是死着的。”
陆晨霜道:“许是那处近日有人建宅翻地,所以被人挖出来了。”
“是,我也这么想。只是这时机不早不晚,有些太巧了。”邵北忧郁叹气,“我想这两天先将派中事务安排妥当,再去一趟幽州,将它骸骨收回来重新封好,以绝后患。陆兄,你可愿与我同去?”
“去。”陆晨霜想也不想,邵北话还没问完他就应下了,又说,“它不是死的么?挖出来就挖出来,没什么大不了。你回去莫要再想此事,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否则像你这样Cao木皆兵,还未等查清缘由,自己就先累垮了。”
邵北默然片刻,在窗纸另一侧声音微哑:“那就有劳陆兄与我同行一趟。”
陆晨霜一点儿也想不出“劳”在了哪儿:“嗯,回去睡罢。”
在无量住了两三个月,邵北每日忙些什么他心中有数,白日里除了练两下剑外,动不动就要捧着账账本本去找他师叔、师兄们商议,而他山中又是不许御剑的,一来一回要用多久,可想而知。所谓的“安排”,也不过是叫底下人能拖则拖,将事情积压在案头,等他回来再做定夺。
待邵北走远后,陆晨霜连灯也没点,摸黑写了个“勿念幽州”的字条压在茶案上,穿好衣服,无声出了无量。
幽州地广土沃人口也多,附近颇有几个崇尚剑道的小门派。陆晨霜与其曾有交往,行事极为方便,没用多久就打听到了这桩经年轶事。幽州人至今不知是宋衍河出手除了那妖,还当它去了别处,又或是自己出了什么闪失才销声匿迹。
行近旧址,林中妖气渐重,流光剑已在鞘中按捺不住。陆晨霜谢过前来引路的人,推说在附近随便看看,独自入了山林。昔日宋衍河深埋妖邪骸骨的地方寸Cao不生,在林间独成一块方圆丈馀的枯地,石块风化成沙,自绘成诡谪的图腾,好辨认得很。
若说这底下没有异常,那才是出了奇。
听邵北的形容,宋衍河从前是把它斩碎了的,它能怎么个复生法儿?是将自己七七八八拼凑起来,还是一块一块各自独立行走?陆晨霜掐了个剑诀,将流光化成千万道剑气腾空而起,又如铺天盖地的剑雨,把这块地面扎成了筛子。
流光破土而出,林间依旧静悄悄。
妖气未减,源头分明就在此地,没想到这妖邪死了一次过后竟悟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然而陆晨霜既认定了今日不放过它,那它忍气吞声也是不好使的,一阵剑雨未将它炸出来,陆晨霜又来一道再一道。尽管剑气分散后的威力大不如前,但那妖也吃不消。终于,平地无风却飞沙走石,地面的图腾化成一副青目獠牙的狰狞面孔,血盆大口就在陆晨霜脚下。
那张嘴森然一咧,变成一个直通地府一般的黑洞,直要将陆晨霜吞进去。
妖邪受了几分伤,方才定是自知不敌才宁吃暗亏也要装死,陆晨霜不惊不慌,足尖轻点飞沙而上,躲过这一口,凌空与鬼脸酣战。那妖邪埋于此处时日已久,周遭的树木都遭妖气侵蚀,供它所遣,陆晨霜应对了底下一个还要提防着四周发难,手中剑诀不断,清辉如波涛汹涌,寒芒凌厉慑人,一人造出的声势丝毫不亚于无量广场百人一同剑气化形的阵仗。
数百回合,不分昼夜,尘埃落定,天清地宁。
待削去了骸骨之上覆盖着的最后一层土,恰一缕熹微洒入林中——正是自邵北说与他此事的第三日。
抬头迎上那道光,陆晨霜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心想道:笨小子,整日妄自菲薄担心自己辱没了师父的阵法,瞧!这不是算得挺准的么?
他身上带了几个无量门生人人都有的镇妖囊,虽不及镇妖盒瓷实,存放骸骨和妖丹一时还是无虞的。对敌时他心无杂念,打完闲了下来,一边装着残骸,一边不由得想起那人。
等他回了无量,邵北定会迎上前来,一面神色痛切捂着心口责怪道:陆兄,你为何不等我一起去?你可知我这几日是何等的寝食难安、度日如年?一面拉住他衣袖轻声细问:陆兄可曾受伤?叫我瞧瞧吧,我这里什么丹药都有,你哪里伤着了没有,请让我为你上药……
馆子的伙计忙着手头上的活儿,当他又一趟上完菜路过墙边那桌时,余光一扫,忽然发现他方才奉为神明的男人一手抓了个馍,一手拿着筷子,还未搛菜,先抿嘴咽了咽口水,脸上还挂着一抹可疑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