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两派表面上的交情,于天下间的大道理,陆晨霜都得跟着走这一趟,否则邵北一去不返,他那两个师弟岂不是要回去宣扬“昆仑山派陆晨霜无情无义见死不救”?
二人御剑空中,邵北凭空画出一只金光罗盘左手托住,右手并指如笔,不断绘制道符灌注于罗盘之中,边行边算那妖如今藏身何处,连头都不用低一低往下看。
陆晨霜瞥了一眼,鼻子出气——邵北手上的这一招,便是他讨厌无量山派的第一缘由所在了。
千百年前,于极北的昆仑山巅,陆晨霜家的开山师祖在立派之时焚香对天誓曰:愿凭手中一剑斩尽天下不平,剑锋所向,天地万物皆不可挡。而差不多的年月,在这片土地之尽南角,无量山派的开山宗旨则是:天下万物,皆为吾之道。
合着昆仑山的人在这出生入死地斩着平着,无量山的倒觉得别人砍的都是他们家的“道”了?
这分明就是占了字眼上的便宜!
若只是这样,那也倒罢了,毕竟谁都没有一望千年的本事,只能说明当时无量山开宗立派的那老爷子比较油滑,说了一句不咸不淡不打自家脸面的话。可关键是这千百年过去,世间仍有不平,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们昆仑山派的后人拿剑斩了几百年也是徒劳。最要命的是,与此同时,无量山那边却真的渐渐能借天地万物之力,花Cao树木之灵了。
邵北手中这个凭空绘出的金光罗盘便是他们家的看家手段之一——观日断川术。凡是太阳能看到的地方,凡是山穷水尽的地界之内,除了不能算自己,不能算至亲至近之人,其余万事皆可落于罗盘之中测算。
世间竟有这样奇妙好用的手段,陆晨霜却不会,也永远学不了,他看了岂能不烦躁?
邵北飞得慢,陆晨霜不知该往哪去,也只好放慢了速度跟在他身边。罗盘他当然是看不懂的,这东西就算邵北当着他的面绘符他也偷不了师,只得不耐烦地问了一句:“算到跑哪去了没有?”
“它不在五行之中了。”邵北广袖一扫清空了罗盘内密密麻麻的符文,重新开始另绘,摇头道,“怎么可能呢?”
陆晨霜听了却不太意外。
他和那妖过招时曾划剑至柄,近身对了一眼。虽只一眼,却在刹那间有一种被洞穿心思的直觉,似乎自己下一招如何出手,那妖都已知晓。
当时他想着这不可能,昆仑剑诀以快制敌,无人可破,许是错觉罢?但后来他纵流光破土之时发现不对,便又想到了那个眼神,这才恍然大悟想起,那应当是一种对战经验极为丰富的对手才有的眼神,甚至近似于他和他师父过招时的感受——自己下一剑将从什么角度刺出,都被看穿了。
能看清他的剑路,可不是光眼神好就行的,还需得修为高,见识广。当见识广到了一定的地步,会点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来隐去自己的五行踪迹,让邵北算不出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若那妖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么会跟邵北三人缠斗半天还分不出胜负?又怎么会不敢跟他过招?
陆晨霜问:“你们追的那只,是个什么妖?”
邵北疲惫地叹了口气,手心一握,罗盘化为了金光星粉,簌簌落下随风散开:“陆大侠,并非邵北想瞒着你,实在是此事暂不可说,还望谅解。”
仙门捉妖就好比官府拿人,为了避免造成恐慌或走漏风声打Cao惊蛇,在未拿住之前不能透露也是情有可原的,并不独他们一家如此保守。见邵北不打算测算了,陆晨霜问:“那你知它巢x_u_e在何处?”
邵北摇头:“不知,找找看吧。”
陆晨霜:“……”他真想问问邵北这些年是吃什么长大的,别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把人吃坏了吧?
妖跑了!
他当时斩树也只沾到个边儿,连那妖的毛发都没抓住一根,现在过去了这么久,这期间邵北还向他道过两次谢、问过一次伤、安顿了俩师弟、拨过两次罗盘……这到哪儿去找?
陆晨霜又问:“你确定它是朝这个方向跑的?”
邵北:“并不确定。”
陆晨霜当空想吐一口郁血,这邵北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止步收剑喊道:“行了行了,回去罢,找不到了。”
邵北四下望了望,泄气无奈道:“嗯。”
二人回程,邵北不借罗盘之力也能算些小事,身姿挺拔地负手御剑行于空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雪鬃白马拴在何处,直直落地便是。陆晨霜则已迷了向,从二人相逢处又往东一里地,才见到了自己的马和帷帽。
“宝驹配英雄。”邵北望着贺家备的那匹马道,“真是好马。”
陆晨霜拾起帽子扣在头上,心道,那是自然,等会儿还要拿这马去换银子呢。
并行数里,到了官道岔路,邵北去寻师弟该往西走,陆晨霜回昆仑当向北行。
邵北抱拳施了一礼:“陆大侠,多谢。”
陆晨霜本来已经要走了,这听人道谢,他怎么也得回头客气一番,否则显得多不谦虚?
他转身提醒道:“你已道过谢了,今日之事乃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邵北摇头:“我谢的不是这个。”
“陪你同去寻妖之事也不足言谢。”陆晨霜不耐地说着虚词,“你能带师弟出山找它,自有缘由,他日我若再遇见那妖,自当帮你擒住。”
邵北仍道:“也不是此事。”
呵?
陆晨霜心中冷笑:就知道邵北不是诚心道谢。
这世上哪有道谢之人反复让对方猜他所谢何事之先例?真是本末倒置!
陆晨霜仗着帷帽遮面,表情很是难看:“那你谢的是何事?”
“我所谢的,是……”邵北垂眸,手紧紧攥着缰绳,胸口起伏几次,看似要开口却又没出声。
估计两匹马也没见过这种两厢无言的阵仗,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于是磨蹄不停,长脸对长脸,你喷我一下气,我喷你一下气。
陆晨霜本就不怎想见他,也不差他这一句谢,便想要张口告辞:“什么都不必谢,那我就先……”
“等等!”邵北终于抬头开口,微蹙着眉头,眼中似有涟漪漾开,可惜隔着帷帽薄帘陆晨霜看得不太真切,“当年陆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我不懂事,倒让你受委屈了。我那时实在是年幼无知,愚蠢至极,还望陆大侠海涵。”
闻言,流光剑嗡地一震,似是不平,几欲出鞘,邵北手中留情觉察杀机亦是光华一闪,若不是二人按剑,恐怕单两把剑都能自己打起来。
陈年往事霎时涌上心头。
陆晨霜知他在说什么,并不想谈论,把剑压了回去,若无其事地一调马头:“没什么委不委屈的,我命该如此。走了。”
背后,邵北幽幽地低声喃喃道:“陆大侠,多谢了。”
陆晨霜被人背后这样谢还是头一遭,听了这句话从脖颈到后背竖起了一路寒毛,猛地转头看他:“你又谢我做什么?!”
“天地茫茫,前路漫漫,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为去向何方而活,今日能和陆大侠共行这一程,我心中深感幸甚至哉。”只见他低头轻笑一下,却不太像是出于道别的礼节,“实在是情不自禁,不小心将心中的谢意说出了口,让你见笑了。陆大侠,此去昆仑仙山足有三千里,万望珍重,他日若有缘,邵北期待与君再相逢。”
这话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陆晨霜决心不再听他y-in阳怪气,双腿踏稳脚蹬,扬鞭打马:“哦,保重。”
高头黑马马蹄嗒嗒,正要一展雄姿,陆晨霜身后“咚”地一声。
他今日第不知多少次勒马回头。
透过马蹄扬起的重重尘烟,只见邵北的白马还立在原地,马背上的人已经栽在了地上,脸歪向一侧,人事不省。
第5章
邵北这个人,命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陆晨霜咬了一口果子思索着。
上天先是待这小子不薄,赐他了一副好皮囊,让他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标致。按说这该是个有福之相了,可老天爷却又收去了他的父母家人,让他孤苦伶仃。
十岁那年他不知怎么流浪到无量山脚下,被人捡了回去——能被“天下第一派”捡到,那真是有些机缘的。只可惜,无量山虽是个能人辈出的大门派,但邵北当时那个年纪于入仙门而言已是高龄,错过了启发悟x_ing的最佳几年,哪怕资质再好,愿意收之为亲传弟子悉心教导的也不多。
换做一般人,多半只能在仙门中度过浑噩无光的一生,看旁人飞天遁地,而邵北却不然,他撞了个大运,刚好碰上了个自己年纪也不大的宋衍河。
当年宋衍河不过二十七八,听说是因为不喜欢带太小的娃娃,所以一直没收徒。在山中初见时便评价十岁的邵北“自然天地法,万物敬为宾,聆风晓日月,百川归江海”,再一看自己膝下无人,正好让这个小子当徒弟,继承他一身绝学,于是将其收成了唯一的亲传弟子。
这句褒奖,便是宋衍河行收徒大典时昭告天下的原话。
为何收个徒弟要昭告天下,还敢把自己徒弟吹嘘得这样了得?这宋衍河是什么人?
收邵北的那一年,宋衍河埋在土里的佩剑大概已经被蚀穿了,然他所到之处,无人敢班门弄斧妄提“剑”字。他那一双手拈到何物,何物便是他的剑,若什么可拿的都没有,他就这么空着手也能化出一把剑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