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北则全无兴致:“我自己都不堪回想,何必惹你发笑?”
陆晨霜:“你就没曾想过,或许我已笑过你了?你不说也于事无补。”
邵北深深望他一眼,旋即抬头看看结界,又朝山门处远眺一番,像是疑心哪里出了纰漏,放进来个胆大包天的妖怪。
陆晨霜:“叫你别说的时候你非要说,叫你说了你又不开口。”
邵北无力叹气:“我已不知说什么了。”
陆晨霜一撩衣摆,挨着他坐下:“今日就来说一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55章
陆晨霜看似问得风轻云淡, 实际说完后嘴就打了个哆嗦,借着坐下整理衣裳的工夫才藏起了窘迫。
邵北对他倾慕难掩,哪怕平地无风时眼里的波澜都快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直认为这是件板上钉钉的事, 万无一失,但此时他才发现, 自己的局促和忐忑远超所料。
期盼在心中嗵嗵作响,声音大到必须听见一句坚定的回答:“是!”才能了却心愿, 满满地盖过它去。
邵北惊慌地垂下头, 指尖在罐子上骤然按紧, 压得指端发白,却没吭声,生硬地将脸转到了别处。
是害羞了?
是挺教人害羞的。
自己来时一路琢磨了几个时辰, 这突然叫邵北说,确实有点儿为难人。陆晨霜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喘气儿似乎比前几日顺畅多了。
左等右等不见应声。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陆晨霜弹了那糖罐一下, 发出“噔”地一响。
他替邵北说了:“喜欢?”
邵北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别说喜不喜欢了, 仿佛陆晨霜根本不该提起此事。
“……为何这样看我?”陆晨霜被他瞪得莫名心慌,脸上腾热,疑心自己冒失说错了话。
邵北不说话地瞪着他,嘴唇微颤, 脸色愈发难看,非但没有袒露心意,反而防备重重,马上就会动手也未定。
冬日穿着衣服泡进冷水里的感觉不过如此,s-hi冷沉重的负担贴在身上怎么都摆脱不掉,陆晨霜从外渐渐凉到了内,冰碴扎心。他急于跳出这个水坑,改日再回头审视深思究竟是哪儿错了,匆匆道:“我走了。”
没等他起身,衣袖却被人牢牢扯住。
“拉什么拉,”陆晨霜羞恼愤然道,“我走了!”
衣袖被人扯得更结实了,还使了大劲儿把他往下拽,非要他坐回去不可。邵北的力气陆晨霜是有数的,可不知今天怎么的,他竟真的被邵北拉得坐了回去,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儿,挨得比方才更近了。
即便不问,陆晨霜心中也有清晰的答案,而邵北偏偏不亲口说,又无赖地不放人走。
陆晨霜气愤质问:“你干什么!”
糖罐早就被扔到一旁。邵北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到自己心口,央求般地轻声道:“留下来,别走。就这么坐着,什么也别说。”
“……”陆晨霜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没见过哪家待客是这样挽留的,想必就算是有,人家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做如此举动——这么说来,他之于邵北,正是“关起门来”的那一个。
他问的事情即便不用言语回答,答案也已昭然若揭了。
这小子比一般人更爱把事情放在心里,藏得一摞叠一摞,乍一逼他把心里的话翻出来,肯定违背了他多年来的意志和习惯。这就犹如问大耗子你把米都藏到哪里去了?可否带我看一看?那必定惹人不安。
陆晨霜觉得自己应当先说些什么,打消这小子的疑虑。
“其实,”此事他不想被诸天神明先听了去,要听也该是身边之人第一个听到,陆晨霜破天荒地低了下头,“其实我也……”
“陆兄慎言!”身边的人毫无预兆地厉喝了一声,紧攥着他的手,字字沥血道,“莫忘昆仑山训,凡心未了,将受天雷之罚!”
“……”陆晨霜被他喝得呆了一瞬,一转脸,正对上邵北目光如炬地紧盯着他,还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切莫再说下去。
……邵北是担心这个?
小子cao心得还真不少!
陆晨霜珍藏多年的顽劣重见天日,他倒吸一小段凉气,仰面朝后倒去,漫不经心地诈呼:“啊——”
邵北忙托住他,眼圈霎时红了:“你怎么了!”
一股暖流从邵北掌心向他传来,陆晨霜清晰地感觉到扎在心口的冰碴被融化。那股热再向上游走,直抵他的灵台,烫坏了两人之间一扇名为“规矩礼教”的纸窗。他独自做了决定,矫健地攀着窗棂躬身钻了过去,还不忘回头把那层窗纸又粘贴好。看似一切如常,他也依然在规矩礼教之内,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些讲究已在他和邵北之外。
陆晨霜就着邵北的手一借力,镇定地坐回了身:“我没事。”
“你……”邵北嘴唇煞白,神色惊疑不定了许久,待闹清这是虚惊一场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他缓缓地松开手:“请你,千万慎言。”
陆晨霜:“你知我要说什么?”
邵北痛苦地看着他:“……知道了。”
陆晨霜好生稀奇:“你还知道昆仑山训?”
昆仑山训刻在石碑上,碑就立在入山处,不是秘密。不过那上面的条条框框都是千年之前祖师爷刻下的,用的是古文不说,有些字迹还风化得难辨真容,许多人来过昆仑多次也未必知道上头密密麻麻写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当年……反正,我很早就知道了。昆仑山训最后一则,凡心未了受三十六道天雷劈死x_u_e之罚,后又有注解,六根不净者处事偏私,手中之剑不能一视同仁为天下苍生而执,枉承昆仑剑诀,是以惩罚也比勾结j-ian佞妖邪、欺师灭祖尤甚,”邵北呼了一口气,低声道,“虽言之有理,但……这责罚实在太重了。”
他说的“当年”,应当就是宋衍河上昆仑解流光封印的时候。
陆晨霜不难想象,一个小孩儿眼睛里能存多少眼泪?小邵北肯定哭一阵儿歇一阵儿,歇着歇着想起来了就再哭一会儿。四处白雪茫茫,又没人敢跟他搭话,只有一块山训石碑在他面前立着,他想不看都不行。那时他认识的字可能没多少,但看得多了,记下了,回来后慢慢识字也就明白了。
现在想想,小东西虽气人,可是也挺招人疼。
尽管此地的山风不可与昆仑风雪同日而语,但风刮起来也不是假的。陆晨霜捏着邵北肩头搓了一把,只能摸出来至多两三层衣裳:“你在这儿坐多久了,冷不冷?”
邵北摇头:“十一年前,我就是从此处跳下去的。流光来得比我落得还快,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接住了我,再醒来时我就在师父怀里了。只要想起师父和你,我不冷。”
十余年弹指而过,当年的无量算是陆晨霜初涉江湖最开始的地方,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他从前却没想过,这个对他意义非凡的地方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十年间反复地念及、提起,在同一片天穹之下各自难忘。
遥望无量广场的方向,陆晨霜依稀记起当年的宋衍河。不知道是邵北将他二人相提并论的缘故还是为了点儿别的什么,他此时觉得若是迟早要上“天高地厚”这一课,宋衍河对他还算是手下留情了的。
陆晨霜道:“我救过很多人。”
邵北温雅颔首:“是,天下苍生全仰仗你了。”
“……”这话连陆晨霜都难为情了,“这么说就有些过了。”
邵北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一点儿也没过。”
“好罢。”陆晨霜心说今日吹就吹了,这山头如此空旷,对面的山头也不是住人的地方,底下的南涧更是鲜有人至,他们两个就算在这儿把天吹出个窟窿来也碍不着其他人。
“我救过很多人,有人奉礼答谢,也有人不识好歹。这奉上谢礼的人不计其数,我根本记不过来,不知好歹的人我也懒得再见他。时日一久,那些人都面容模糊,教我记不清了。最后算下来,唯有一个恩将仇报的小娃娃差点儿害惨了我,我可记住他了。”说着,陆晨霜将手覆在邵北手上。
邵北握住他的手,两指在他手心和手背轻轻揉动,揉过了一个个指节,似乎打算以一寸一寸挨个抚慰的方式道歉,用无声的缱绻。
“流光那时已跟了我将近十年。有段时间我曾想,迟早我要为它报仇。”陆晨霜道,“可报仇总得有剑才行,而我一看流光像块黑铁一样躺在那里,我就没心情找人清算了。我又想,只要流光能醒,我就既往不咎。后来流光真的醒了,我权当为它积德,将此事放下,从此无量山派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谁料隔着这么远,我竟然在云浮又见到你,那天我想,真是天助我也,你若有把柄落到我手里你就完了,我新仇旧账一起清算。”
邵北道:“我看出来了。你一边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事一桩无需言谢,一边盯着我,快把我看出个窟窿。若不是那日我非追黑风不可,在你面前我已不敢擅动,唯恐荒郊野岭被你打了,也没人来救我。”
邵北说得真假参半,陆晨霜一笑:“栽赃陷害。至少那一天,我绝对没有要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