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西京的某位王子宴请,他刚看了个开头就觉得乏味,不难想到待会儿推杯换盏的场面, 说不定这些人宴后还要出什么愚蠢的题目寻欢作乐,于是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离席回了厢房。
他抱定了主意,任今日门外天翻地覆,他也要将这房门一闩, 与世隔绝。
谁知今日的厢房也叫他看不顺眼。打扫的小厮粗心大意,收拾完屋子竟然没将床帷敛起来挂好。
丁鸿面上瞧着淡泊,其实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点儿不痛快都能叫他如鲠在喉。他凝视着那耷拉的床帷,心道:来中原的日子也差不多够他回禀师父的了,明日一早就走。
他想上床休息养足精神,岂料刚一掀开床帷坐上去,一柄尖刀便架在了他脖后。
原来不是小厮干活不灵光,是有人鸠占鹊巢。
那应该是一把匕首,刀刃与肌肤相接,丁鸿感觉到匕身上传来了一股血意。这与鼻子能闻得出的血腥气味不可混为一谈,它应当是含在刀里与生俱来的。
或许是身为炼器弟子,丁鸿突然有所感悟,他想弄清那感悟到底是什么,又或许是他自从来到中原之后还未逢敌手,所以没把身后之人放在眼里。总之,他没有马上反手制敌。
身后的男人将刀刃转了个更为危险的角度:“老实点。”
“丁鸿?丁鸿!你出来嘛!”李道无从小院外嘚嘚跑进来,一路清脆地喊着。待跑到他房门前一推,见门上闩了,郁闷不已,只得拍他房门又喊道:“我们已说好了一起去,你不要这么扫兴!就算给我一点面子!”
男人在背后威胁道:“跟他说你今日身体不适,不去了。”
丁鸿岿然不动——不用背后那人说,他也早就和李道无说过了,今日他哪儿都不想去,尤其不想出去抛头露面。
男人大约是没有见过这么镇定的人质,侧脸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哑巴?”
丁鸿淡然道:“把刀拿开,否则你一定后悔。”
男人寸步不让,丝毫不怯:“若是不说,你立马就会后悔。”
丁鸿时已位列“仙门三奇侠”,佳绩满天下,他也由此推知出了这中原仙门大多数人的修为。男人的狠话对他没有影响,他依旧气定神闲,说道:“没有人能指使我做任何事。”
“遇到呆子了。”男人小声嘀咕,又低声狠厉道,“不放点血你心里没数?说不说!”
“哎,你在这儿干喊有什么用哇?”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这回来的是昆仑山派的莫乘风。他问:“丁鸿在屋里吗?你就喊?”
李道无:“在啊,我看着他拐进来的,你瞧,门还从里头闩上了。”
莫乘风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轻轻一挑,“嘎哒”一声就把门闩挑开了,还颠倒黑白无赖道:“哎哟,哪里有门闩嘛?你瞧,一定是丁兄忘记关门了。”
丁鸿坐在床上仍是没动,莫乘风与李道无二人进来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门,吓了一跳。
莫乘风:“大白天的,你怎么在床上坐着?”
丁鸿烦这小子,准确来说,他烦所有扰他清静的人。他冷着一张送客的脸,道:“我想休息。”
李道无顿足:“不要啊,我师兄难得答应陪我一起去揭榜,那里高手如云人才济济,咱们人多才好玩!一起去吧!”
丁鸿:“赏金不过百十两银子,去这么多人作甚。”
莫乘风皱眉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图个乐子嘛。”
丁鸿虽不言不语,却看得清楚,每回都是此人撺掇大伙儿去揭榜争彩,最后他再自己溜达溜达去领赏金。像陶重寒那种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的、宋衍河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正是莫乘风最喜欢撺掇的对象。
丁鸿当然不想成为他的下一个领赏工具,更加不会去了。
厢房里,一前一后又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很是奇怪。丁鸿这间屋子明明是独院的天字号,正对着小院门,他俩却不并肩走中间的石板道,而是一个从东边游廊过来,一个从西边游廊过来,像是有血海深仇,特意绕着对方走似的。两人的步子迈得都不小,大概是一路上净挑这样绕远彼此的路,所以此时才到。
他俩便是与丁鸿齐名的另外两位“奇侠”了,不过那也没用,丁鸿照样不太看得上。
想他在栖霞修习术法时,既不以木桩为靶,又不和师兄弟互相对招,而是直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这一踏足中原,乍一出手惊煞众人可想而知,但他没想到世人竟然肤浅到仅仅因为他们三人师门辈分相同、年纪相近,就将三人同列而谈。天可怜见,除了这几点相似之外,他与另两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共通之处,特别是这两人各有一份“济世”的“高尚”情怀,丁鸿每见都瘆得吃不下饭,还被连累得世人以为他也是一样。
为此,丁鸿看到这两人就愈发不痛快。
二人进来时李道无正跺脚团团转,陶重寒看到了,问丁鸿:“去?”
丁鸿:“不去。”
陶重寒看起来仍想说些什么,但是肚里已然没词了,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宋衍河见师弟很想拉这个朋友去,也只得撇下面子开了口:“我从南街听闻今日榜单有三重头,一悬雪巅并蒂莲,二悬荒漠灵璧岩,三悬十恶杀手唐淮意。这三张榜贴在皇城榜的最高处,还无人敢揭。”
“在下实在不觉有趣。”丁鸿道,“请各位自便吧。”
丁鸿孤傲,另几人其实也是气盛的年纪,他回绝得如此干净利落不容置喙,屋内气氛不善。
一室尴尬之中,李道无忽道:“啊,我知道,丁鸿肯定是见得多了,所以才不觉得新鲜。今日还真有一件新鲜事!你们肯定有兴趣!”
陶重寒是真有兴趣:“何事?”
李道无嘿嘿笑道:“我炼制了一味驻颜丹。”说着,他掏出一小玉瓶。
那玉是好玉,瓶是好瓶,无量山派财大气粗,李道无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件不是上品的东西,可是众人的脸色却都凝结如冰。
无量山派千载以来只有这么一位丹修,连他们师父都不通炼丹之道,而李道无私下悄悄修的那本炼丹秘籍又是捡来的,在场几人亲眼所见。捡书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险峻绝处,差不多就是走在路上。在他之前可能也有别人捡起来看过那书了,只是碍于炼丹的条件苛刻,人家翻翻就丢了,但是李道无不一样,他不但有好奇心捡起来翻看,他家无量山里还真有异火火种,这一捡起来,就悄悄地把书带回去日夜研习。
如此炼制出来的丹药,教人实难放心服用。
宋衍河默了半晌:“师弟,你这驻颜丹,是以何物制成?”
李道无兴致盎然,介绍道:“丹砂、玛瑙、珍珠、水银、留黄、莲房、冰片、牡丹、王不留行、鹅不食Cao。”
屋内几人在仙门之中享誉盛名,但对炼丹之术都不通晓,唯一与炼丹沾了点儿边的就是丁鸿。世人都知,栖霞派的“五艺七绝”中有炼器一道。
几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丁鸿,想请专业人士给个准话。
丁鸿不负众望,道:“据我所知,驻颜丹并非太难制成的丹药,这几样东西也确实都是驻颜丹所需的药材。”
“来,师弟,给我一枚。”宋衍河为自己方才对师弟不太信任的态度心有愧疚,先取了一枚送水服下。
师兄弟二人相视而笑,手足之情温馨荡漾,其乐融融。
丁鸿又道:“配方不错,就是不知配比如何,炼化的火候如何。一样的菜放在不一样的厨子手里,也能做出两样东西,不用我多说了吧。”
帷帐内传来一声低笑,轻之又轻,轻到只有丁鸿才能听到,他这才发现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收敛起了气息。若不是刚才那一笑,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像是一道影,又像是将身子藏进了另一个夹缝中的世界。
等屋里这些人走了,他一定要缴了身后男人的匕首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炼成的。
不顾丁鸿说了什么风凉话,宋衍河吃过驻颜丹后,陶重寒也倒出了一枚,一仰头,痛快服下。
轮到莫乘风了。他一脸的贼笑,就差把“惜命”两字写到脸上,油嘴滑舌道:“哎,李道长,你看我今年比你还小,我现在驻不得颜啊,否则岂不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嘴上没毛,将来怎么行走江湖嘛!”
他说的不无道理,修仙之人通常将容貌保持在最佳状态,却绝不是以最年轻为好。
李道无端着小玉瓶走到床边,热情招呼:“丁鸿,来来,尝一个!”
丁鸿今日心情欠佳,谁的面子也不想给,而他不想给人面子的时候从来耿直得连体面点儿的借口也懒得想:“我吃饱了。”
李道无x_ing格温润,被蹩脚的托词敷衍也没见生气,或许这就是他们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能成为朋友的原因所在。无论丁鸿的说辞多么刻薄他都能一笑置之,连带着丁鸿与他相处之后偶尔反被他说几句,也不好意思气恼了。
知道丁鸿冷起来是冰山,油盐不进,李道无又看了看莫乘风。虽没开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考虑:如何才能说动这一个吃他的丹药?
莫乘风何等机灵,一对眼就明白了,连忙道:“啊那个,今日悬赏既然如此热闹,去迟了可就不好玩儿了。宋兄,小弟斗胆邀战,不知宋兄可否赏脸赐教?”
宋衍河拱手还礼,谦逊道:“哪里的话,切磋而已。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