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好在还有个李道无。
当然,李道无更听不得这些事,可哪怕只是说说别的呢,占了嘴和耳朵,教他无暇分心后顾,也行。
丁鸿将自己收拾得和从前一样体面,上了无量丹阳殿,却不曾想,李道无这天也有心事。
他的嘴比丁鸿快,关起门来神神叨叨地小声问道:“你说说,陶大哥说好了隔几日便来找我,怎么一去不回了呢?为何我写信给他,他也不给我回信?”
看似问丁鸿,其实根本不需丁鸿回答,李道无自说自话,说着说着还有些生气了:“你说他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情面?哪怕是我写信给你呢?你就算看在讲礼的份儿上也会回给我几个字的对吧?”
他猜的很中肯。丁鸿确实不会闲得没事与谁书信往来,回几个字已是极大的情分。
“难道是他和莫乘风回去的路上出了些什么事?没听说啊。还是他们去了别处,没收到我的信?”李道无分析已久,心中早有论断,拍腿咬牙切齿说:“哼!他定是去与别人要好,把我忘记了……可这未免太快了些吧!”
不难听得出,李道无和他一样,也是憋了很久,一腔话找不到可说的人,这一说起来就没完了。
被李道无这一絮叨,丁鸿一下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也好。反正他打算说的那些,本就不是他心里透出来的话。
人生在世犹如大梦一场,他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李道无也有自己难以启齿的忧伤,每个人的梦都身不由己,岂是能十全十美的?
桌对面的人不知长篇大论了多久,忽然,两个字把丁鸿带回了神——李道无气愤到了尽头自己不知怎么又释怀了,替陶重寒找理由:“也许陶大哥是在派中忙着教徒弟?”
徒弟。
他和唐淮意,将来也要以师徒相称么?
那个人对他弯腰行礼,叫他师父?真是难以想象。
“哎,你不知道,陶大哥的那个徒弟真是好玩。陶大哥常出来游历不是么,他的徒弟就每日在山中照着剑谱习剑,再按时将习剑的心得、疑难记下来。有时陶大哥回去一翻,只见那册子里边没写几行心得,净在说些旁的。比如在什么书里看到小面人儿啦,他就猜那是什么模样的,要不就问糖糕是什么,长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好不好吃——这不就是变着法儿的说想要吗?”李道无摩拳擦掌,“哪天我也收个徒弟,这些玩意儿我保管全给他买,叫天底下没有他没尝过的东西,把他喂得滴溜圆。”
丁鸿泼他冷水:“喂得那么圆,怎么使剑?”
“剑嘛,会一点就行了。”李道无看得开,“你看我师兄剑法如何?不还是忙里忙外的?陶大哥也是,整天刀光剑影,教人担心。再说,当我的徒弟,剑法注定好不了,还是找个合眼缘的小子就行了。不过去哪儿找呢?”
丁鸿终于c-h-a得上话了:“正好,我要收徒弟了。”
“什么!”李道无惊得跳起来,一脸自己的愿望被人先实现了的忿忿不平,又好奇问道,“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像你说的,合眼缘而已。”丁鸿轻描淡写。
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如释重负,自己先信了。那个人不是谁,不是唐淮意,只是一个合了他眼缘的人而已。
李道无耿直道:“竟有人能合你的眼缘?”
丁鸿:“寻常人当然不行,但他不一样。若是不信,你可以去见见。”以唐淮意的机敏,丁鸿不担心他不能随机应变。当今世上会对他不利的人都已化作了飞烟,是时候重新开始了,而且越早越好。
李道无召紫云剑在手:“走,趁我师兄尚在闭关,带我去见见。”
走了半程,李道无想起了些什么:“哎,等一等,我是不是应当买些玩意儿带着?”
丁鸿失笑:“不用,他不是小孩子。”
李道无奇道:“多大了?”
丁鸿思索:“比我可能略大一些吧。”
“比你大?”李道无迅速察觉到其中的异样,“听闻栖霞收徒严苛,你要收一个比你还大的人为徒?你这真是要收徒弟?”
丁鸿当然知道入门严苛,他身在其中比李道无更有体会,但那些规矩他全然看不进眼里。只要一想到唐淮意,他便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为这个人开一道门的。即便真有开不了的吧,那他自己凿一扇门出来就是了,并无不妥,比这再离经叛道的事他也做了。
好在雾名山脚下的瘴气已散去,否则李道无糊涂了一世,万一聪明一时看出来什么异样,他也不好解释。
山头多了间木屋,看起来真像是早有人居住在此似的,唐淮意大大方方出来相迎,不知换了哪里来的衣服,若不看脸的话,勉强有点乡野村夫的朴素味道。
只是这一见到人,丁鸿听得出李道无明显地叹了口气:“兄弟,贵姓?”
未等唐淮意开口,丁鸿抢先道:“姓徐。”
李道无摇摇头,白了他一眼,拱手让礼道:“徐兄弟。”
“徐兄弟”接了丁鸿的眼神,大约也能猜出来他的用意,笑笑着行待客之道,将人让进屋中,回身去张罗饭菜。
桌椅,床柜,唐淮意无不做得极漂亮,但这种漂亮又不以繁复见长,而是透着精巧的匠心,无一点儿杂饰与多余之处,和外面那些庸匠的劣作大不相同。等回了栖霞,这些东西就扔在这儿太可惜了,纵然派中什么都有。
丁鸿也抱定了主意,要想法子将这些东西运回去,辟出一间屋专门放置。到时唐淮意爱用哪样都好,反正他是要用一用这些的。
李道无环视一圈,最后和丁鸿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你真是要收徒弟?”
丁鸿所能想到这世间最亲近的关系便是师徒了。任他再怎么生x_ing孤僻寡情,也常常念及山里的老头,始终觉得唯有“师徒”的关系可跨越生死之界。
他悠悠然地反问:“不然呢?”
李道无挠挠头发,面露难色:“可……我,我怎么看起来像是……”无量山派的教条连篇累牍,李道无即便是有心想到了什么,也不能让胡话出口。
丁鸿倒是希望他能把话说完。仿佛只要外人随口说一说,他也能从中获得安心,确定自己所作所为是值得的。
唐淮意为坐实“徐兄弟”的名分,端上来几个看着很不怎么样的菜。丁鸿看得心里发笑,举筷品尝,味道表里如一。李道无是自己要跟着来的,既坐下了,也很给面子地吃了不少。
饭后,李道无将要辞行,丁鸿也作势离开,临走前回头道:“明日与我一起回栖霞,如何。”
“入栖霞派的事……”唐淮意一顿,“可能得搁一搁。”
尽管李道无还在一旁,但耐不住丁鸿追问的目光,他道:“丁鸿,我要成亲了。”
第67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7
唐淮意是哪一天成亲的, 丁鸿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了也不可能到场——栖霞传来消息,老掌门仙逝。
行完数不清的礼, 又是守不完的孝, 当他再一次坐在栖霞山巅吹着晚风,不知吾身何去何从, 亦不知当下是梦是醒的时候,日子已悄然过去了一年有余。
某天起, 丁鸿留意到自己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确切来说, 这孩子跟在他身后已有一年多了。
丁鸿在灵堂中守孝的那些日子里, 男孩就跪在堂外,哪怕哀乐奏起时也没有嚎啕大哭。默默流泪可能有过吧,总之他没有出声惊扰到丁鸿。丁鸿不起身, 那孩子也不起,整日整日地跪在堂外,跪到爬起来走路时就像坡了脚一样。
身边侍奉的门生说:这是老掌门在时特意给丁掌门挑选的亲传弟子。
老头怕他谁也看不上,不光cao心他继任掌门之后在仙门百家中说话能否教人信服, 连下下辈儿的事都一并cao心上了。
男孩习惯了沉默,通常没什么表情,但眉梢眼角总带着一点儿悲天悯人的味道。一个孩子小小的年纪, 这副神情是从何而来的丁鸿不得而知,但搭眼一看,他就知这是仙门中人最喜欢的模样,仿佛一个人只有先长成这副样子, 才配得上继承无上绝学,将来才配代表一个门派。
单是看脸已经十分合心意,若是再一看这小子的资质不错,老头当年应该欣喜若狂了吧。
可惜,老掌门顺眼的,丁鸿并不顺眼。
男孩每日很早起床,守在丁鸿屋外,只要丁鸿一出房间他就恭敬地跟在身后。若是丁鸿一日不出房,他就在门外守一天,待到夜深才自己回去,期间肚子饿了也不敢擅自走开,偶尔从袖子里拿出些吃食对付——这是丁鸿看到门口掉的糕饼渣渣才知道的。
这一日,丁鸿回头对他道:“我不想做你师父。”
话一出口,不等别人回答,他自己心中先轰隆隆地山崩地裂了一场,纵曾有琼楼玉宇也坍塌得不成模样——他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难道凭“他想”,那人就会来和他相伴了吗?
唐淮意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过去的这一年多没觉得疼是因为没动到这一块儿,现下一旦牵动了,它马上就厉害给他看。正如当初他也只是抬了一抬手,那人便立刻炸得他鲜血淋漓,教他瞧瞧颜色的。
男孩回头看看身后无人,这才明白原来丁鸿这话是在对自己说。他始料未及,懵了一懵,干巴巴地应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