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他今日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但“留情”这个名字,他在它的开锋之日,于千里之外便早已知晓。
使惯了流光再来掂它,对陆晨霜来说轻得几乎掂不出它究竟多重了,可能七斤,也可能八斤吧?比一般的轻剑似乎还要再轻一些。
原本它也该是把名剑,它的主人也是该在学成之日名震江湖的。
床里躺着的人动了动,疑惑迷糊地问了一句:“陆大侠?”
第6章
陆晨霜被他喊得打了一个激灵,迅速将手从留情剑上收了回来。
“这里……”邵北失神地阖了阖眼,复又虚弱睁开,努力清明着神志,“是昆仑吗?”
陆晨霜:“……”
他心中再次赫然浮现起了那个问题——邵北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脸是没碰着,可却把脑子摔坏了!
陆晨霜:“这是云浮镇的客栈,你两个师弟就在隔壁厢房。”
“云浮镇……”邵北轻轻吐了口气,“是了,云浮镇,是我叫他们在这等我的。”
他试着起身,但不知哪根筋没搭对,撑了几次都没能将自己撑起来,末了一声叹息,垂眸不语。
陆晨霜坐在房中央茶案旁,看了这一幕,心道:谁能相信这是天下第一派的首徒呢。
“你那两个师弟……”他在山里cao心惯了,一不留神没管好自己的嘴,但刚起了个头,他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多管闲事。
邵北紧张:“我师弟怎么了?”
话既已说出去,只说一半非君子所为,陆晨霜索x_ing“管得宽”一回:“他们两个与你关系如何?”
邵北脑子混沌不清,一时不察这话中的深意:“何出此问?”
宋衍河飞升,邵北虽无师父指点,但无量山上下的心法秘籍、剑诀剑谱必定都可供他随意取阅。有些事情至关紧要,书上却不一定提及,即便提及了,一个人看书也未必能字字留意,分出轻重缓急。
非得有个人耳提面命地对他交代一句才行。
“剑阵易结,可要想发挥剑阵的威力,需剑阵中人心意相通,气息相合,剑招相辅,修为相近,四者缺一不可。”陆晨霜将平日对师弟们的叮嘱娓娓道来,“你和你那两个师弟修习的虽然是同一套剑法,但师从不同,各有偏颇,是以剑招不能相辅。你昏倒的那个师弟,单说修行年月可能与你相仿,但他年纪尚小,领悟不到,修为距你相去甚远,你与他结阵御敌,不但他坚持得辛苦,阵法还要多吸收你的灵力以弥补阵中不足,所以你们两个自结阵时起就开始自伤元气。换做是我,倘若劲敌当前而我和我的师弟久未联手,那么我俩宁可各自为战、互为背守驰援,也绝不敢轻易以阵法相迎。”
话音既落,邵北半晌没吭声。
有的话看着浅显,却不是听完就能立刻懂的,尤其是邵北今天刚吃了亏,需得品品才知道自己亏在了哪儿。
陆晨霜既认了多管闲事这一回,也希望自己说了这么多不是白费唇舌,不敢妄言说提点邵北吧,他只是不想看见邵北有朝一日死在剑阵里还不知是怎么死的,白白让一身的修为法宝便宜了对面妖邪。
就让邵北且品去罢。
他自顾自提起桌上兰花小瓷壶倒了一杯,举起尝尝,发现这茶竟然还回味带甘,不是一般的茶梗。
并非陆晨霜见不得别人好,是就邵北眼下这个样子,分明爬都爬不起来床了,哪里还能喝茶?
沏了不喝,真是浪费。
他趁热又斟一杯,刚要送到嘴边喝下,只听得床那边邵北缓缓说道:“这里真的不是昆仑吗。”
陆晨霜:“……”
他嘴角一抽——邵北这是嫌他管得宽?叫他回昆仑山去耍大师兄的威风?
陆晨霜顿觉好心被狗咬,非常想打狗一顿:“你什么意思?”
“我做了一个梦。”邵北躺在床上一动未动,床头的帷帘遮挡了陆晨霜的视线,一眼望过去好似是铺盖成精在那里声音飘忽地说话,“梦里我叫你作‘大师兄’,想来那便应该是在昆仑了。再听你说这一番话,我当是我梦还没醒……难道不是吗?”
陆晨霜懂了。
邵北和隔壁躺着那个徐小师弟还真是师出同门,连被阵法反噬的癔症都一样,这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一早说过他留在此处只防妖邪,不管邵北起居,那么自然也没有陪伤员疏解心绪的责任,于是喝着茶随口应了一声:“嗯,不是。”
床里一阵窸窣,邵北脸色煞白地掀开被子,扒着床围硬是坐了起来,眼看就要下地。
陆晨霜一惊:“你做什么?”
邵北执意起身,背靠着栏杆勉强站住,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低头说道:“既不是梦境,那我当然该道句谢。陆大侠教训得极是,邵北不该带着师弟擅用剑阵,今日受教,感激不尽。”
无论大小礼节,陆晨霜最看不惯他行礼,总觉得他举止有宋衍河当年的影子,一想起来便如一口大锅压在背上般憋气。他甩手打发:“行了,回去躺下罢。不至于这样。”
“怎不至于?能被人看着,告诉我错在哪儿、差在哪儿,是我的福分。”邵北坐回床里,一起一落唇色更加苍白,“已经好些年没听到有人教训我了。”
“我可没教训你,”陆晨霜立刻表明态度,“唰啦”一抖衣摆,“宋仙人的徒弟,‘教训’二字,我当不起。”
“嗯。”邵北大概早已习惯了别人明里暗里这样的称呼,淡淡应了一声,无悲无喜,没了下文。
陆晨霜又想起了那个问题:邵北这样的,到底算不算好命?
人是救回来了,脸也没破相,没回程就有这么大厢房候着,喝不下水也有人为他预备热茗一壶,再等几年真有可能成为掌门……可看他此时这副神情,端的分明是随时赴死也了无牵挂的绝望。
“你先躺下。”陆晨霜不太放心地走过去,仔细瞧他脸上究竟还有几分活气,“‘教训’不敢当,若是……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我的一点拙见。”
邵北眼睛睁大了些:“什么都能问?”
陆晨霜:“……”
以陆晨霜行走江湖十几年的经验,心觉这不是句好话,可看邵北都这副落魄模样了,想来应当作不出什么花样。
他不太情愿地说:“你想问就问罢。”
邵北躺在枕头上,盖着洗得看不出青色还是蓝色的被子,整个人也像是褪色了一般没有生气,只剩眼里还闪着一丁点儿光亮,视线正好对上陆晨霜:“陆大侠,我想问,你为何会在此?”
陆晨霜:“嗯?”
邵北不问他还真忘了,他今天之所以会身在岭南,间接算是拜无量山派那偌高偌大的门槛所赐。
江南、岭南以及南诏一带,历来是归属于无量山派守护的地界,哪家闹了小妖小怪,就近应当是去找无量山派求助才对。可随着他们家名气一家独大,门槛愈发地高,叩门需的银子也多了起来。再加自从宋衍河“走”后,邵北的旁支师叔们自觉没了后台撑腰,肯出来好好办事的人越来越少,又有几个跟风闭关的,所以要办一件事的耗时也愈发地久。许是正因如此,贺家宁可放出风声舍近求远,也没找到邵北家门上。
陆晨霜:“我师父的一位故人住在这附近,近日他家宅不宁,师父命我前来相助。”
邵北闻言神色严肃:“是个什么东西?捉到了么?”
“是妖,我没捉到,被它跑了。”陆晨霜灵光一现,拉过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正好,许多妖物因习x_ing或执念根深蒂固而不喜离故居太远,它很有可能就是岭南道附近修出的,我说给你听,你看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它的身法极快,却不是蛇虫那种天生的灵巧,步法倒像是后天修成的本事。起先我想试它功力,却不料它只与我对了一招就跑了,我当它是诈降,便留有余地,没使全力去追,后来发现不对了,御上流光才堪堪与它速度齐平。我至今猜不出它这一招出自何处,也猜不出它的身份,你可有线索?”
邵北听完愣了一会儿:“我记得陆大侠的流光剑迅可追光、快可斩风,于一间暗室内点亮蜡烛,光还没照到墙角,流光就能先到。长到这么大,我还没听说过有流光追不上的东西。恕邵北愚昧无知,我真不知那是什么。”
陆晨霜:“……”
之所以追不上,自然是因为这其中他少说了一段了!
若不是那妖佯装不识昆仑山派在先,说他们家山下门柱豁了一根在后,他怎会气到分心走神?流光岂会撵不上它?
“那可能不是岭南道修出的罢,你就当是听了留个心眼儿了。”陆晨霜搪塞道,“对了,它使的兵器是一条骨鞭。这与一般的妖不同,你应当知道,骨鞭有死气,若是活物用这样的兵器,自己的阳寿必受影响,那妖使得却很顺手,恐怕供它鞭子的不是它自己的阳寿。你若是……你不遇见最好,万一遇到了,立即遣蔚蓝追风鸟传玉笺给我,切莫擅自动手。”
“是,邵北记下了。”听到半截时邵北就已坐起身来,正色道,“若是遇到它,我立即传玉笺给陆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