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的归林殿,他捧一盏茶偎到嘴边,从热放到凉都没喝下一滴。看似品茗,其实他心中已跌宕起伏了无数回合,将派中事务罗列开来,如何说、如何做,一一想了个通透。
过去他对这些事情兴致缺缺,充其量是维持派中秩序而已,可如今一想到那个人,他突发奇想,忽然不想与之比肩了。反正是要搏一搏的,若能干脆与那人身份、门户相匹配,岂不是更好?
一定更好。
正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师兄。”邵北起身相迎,“人接来了?”
来的这位师兄入门虽比邵北早,但旁支不及嫡脉弟子的地位高,也得听候这位小师弟的差遣。他长得粗犷,还有些凶相,可x_ing格却淳朴和善:“接来了,已经在门房安顿下了。”
“好。”邵北请他入座,斟上茶道,“师兄辛苦。”
师兄接过一口喝下:“不辛苦。那小娃子才是苦,个头那么丁点儿,腿还没有我手脖粗,一看就是苦命的孩子,看得人心疼。”
邵北笑道:“以后就不苦了。”
“唉,但愿吧。”师兄叹道,“我看他叔也是个苦命人,浑身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住的地方四面墙都漏风,屋里连个瓢也没有。”
“对了。”邵北想起一事,“你可跟他要银子了?”
“哎!你、你真是难为我!”师兄是个老实人,这样勒索钱财的活计从没做过,“小瓜子没看到时我按你说的问他要了,他说眼下没有,还说将来有了一定亲自奉上。他哪里能有钱?他要有本事挣钱还会穷成那个样?千万别因为这事儿造了什么孽才好。”
邵北安抚他:“你放心,此事我有分寸,绝不会叫他出了差错。”
师兄:“那小娃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临走的时候我拉着他,他一边哭一边喊他叔,问他什么时候来。”
邵北点头:“是。那人是怎么说的?”
师兄:“他说过些日子就来呗。小瓜子也问我,他叔能不能来,我说能,他能来看你。”
“那人身子不好,怎么能叫他上山呢?”邵北悠然又为师兄斟上一杯茶,道,“这样,每隔十天,你就抽个空当带他回去一趟,叫他们叔侄见上一面就行了。若小瓜子不肯跟你走,你抱也要把他抱回来。另外,务必记得,每回去都要跟那人要钱,他不给也无妨,你随便吓吓他。”
第69章 番外二2
夜里的无量如空山一般寂寂, 夜里的归林岭更是悄无人声。
一个人独守一座大殿是什么样的感觉?和全世界都静默相去无几。
邵北划破手指,将血滴入阵中,轮丨盘飞转, 片刻之后消失无踪。
据眼前情势判断, 想找到破解困境之法,天公亦不能相助。
当年他的功力在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 前途不可限量。师父飞升,作为唯一的嫡传, 他又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无量上下把他捧在手心里还怕摔着。众师叔合计一番, 提议派些弟子到归林殿的偏殿住下,侍奉他的起居,顺带帮他打理琐碎事宜。
那时他一夕之间变得孑然一身, 极想痛哭一场,却被告知掌门这是飞升,不是仙逝,他不能哭。他迷惘不知前路何方, 一想到别人住在归林殿的场面就心浮气躁,于深夜跳进南涧最深处泡了不知多久,强压下心头悲伤, 次日回禀各位师叔,师父喜静,就让这里静着吧。
如今,归林殿除了有对他恩同再造的师父留下的仙迹之外, 还有太多的秘密。
撤去了碧海青烟阵,大殿外视之不可见的结界一层层淡去,邵北依旧心神不宁。
师父昔日足迹遍布天南海北,此次法阵陆续失效,绝非一人之力可为。他早已想过上百种可能,最好的和最坏的缘由都想到了,却仍不能确定症结在何处。是利用了自西向东奔腾的江水,还是自北向南呼啸而来的风?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意味着他无法对症下药。
他曾为此不论出处,杂学百家,以身试药,然而过去东奔西走亡羊补牢还可以勉强应付,近来像黑风那般起死回生的老妖一个比一个厉害,饶是他肯豁出命去,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眼看绝境将至。
山穷水尽处,他因几本私抄的秘籍找到了新的机会——正是云浮镇的那块墨精。
墨韵的身世非同寻常,灵识可通观天下所有落于笔端的记载,如此异能定能助他解开师父法阵被破之谜。
无论是为天下苍生着想,还是为无量声誉着想,他一定得求得墨韵相助。
然而墨韵又不是别人,正是他师父当年镇压过的精怪之一。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它避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真心帮他?恐怕晓之以理也难将其打动。
思及此,邵北夜夜叹息,夜夜难眠。
众人只知归林岭传人年纪轻轻便将派中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处理起事情来比他们的代掌门还利索,却不知其实他才是天底下最优柔寡断的那一个。
他接任管事时入派的时间并不长,虽然他对师父昔日的行径再清楚不过,可那又不是好模仿得来的。他独自在摸索中前行,遇到疑难不敢轻易开口问旁人,唯恐被人知晓,弄得人心惶惶,更恐言行不慎,砸了他师父的招牌。
他只能在暗夜中行走,不敢点灯,磕绊亦不敢言。
这几日,每回经过山门,邵北都能远远见到门亭底下坐了一个半大孩子。那孩子身着略大的半袖和裈袴,衣裳虽不是崭新的,却洗得干干净净,衬得脸色也比从前白净了一些。
门亭里的另几个门生或看书,或闲聊,或各忙各的。孩子抬着脸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搭不上话,听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衣裳下露出的胳膊腿儿细得可怜人,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落寞。偶尔有人给他派点差事,他立刻笨手笨脚地去做。
无量山门每日少说有百十人进出,派中的门生还都穿着相似的衣裳,见的人一多,这个小瓜子早已分不清谁是谁,更想不起当日曾在云浮客栈见过这位地位尊贵的邵北师兄。
墨韵和小瓜子住的那间破茅屋摇摇欲坠,邵北实是看不过眼。虽然有些个瞬间他别无他法,想过狠下心扣住小瓜子让墨韵听命于他,但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打消了这个念头。若连一个苦命的孩子都能狠下心逼迫,他与妖孽牲畜何异?
在无量虽然吃喝不愁了,可小瓜子现下这副模样,精神头似乎还不如在那破屋的时候。
这个孩子,他是该把他留下,还是送走?
这一日,小瓜子短卦的领口露出一截绳子,正好让邵北瞧见。
他步了过去,亭中的门生见状纷纷起身行礼。
“你是新入山的弟子?”他似不经意地踱到小瓜子面前,问,“脖子上挂的这是什么?”
虽分不清各峰师兄的头衔,但看周围人举止,小瓜子也知面前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叔给我的护身符。”
邵北:“嗯?”
那墨韵一穷二白,苦得天人共鉴,家中竟然还能抠出东西当做护身符?别是书读得多了,心思九曲十八弯,把自己抠下来一块跟着混进山里来了吧。
他道:“拿出来,我瞧瞧。”
小瓜子从领口一点点往外拽绳子,一直把绳子拽出领口了众人也没瞧见上面挂了什么东西。
整根绳上只打了一个结。
邵北问:“这是什么?”
小瓜子答道:“是平安扣,辟邪的。”
此言一出,他身后门亭里站着的一排师兄都要晕厥过去——在无量山内还辟什么邪?
这孩子看着挺机灵,大家对他也算关照,怎么说话这般口无遮拦!
“摘下来。”事关无量山规威严,邵北冷了脸,“无量门生身居何职,该佩什么、可佩什么都是有规矩的。你值守山门,过往弟子、入山香客第一个就见到你,可你却带着这么一件东西。凭它能为你辟邪,那还要这结界做什么的?”
门亭内噤若寒蝉。
“我不想摘!”小瓜子还未明白事情轻重,把挂绳按在自己身上护着,后退两步,“这是我叔给我的!”
邵北沉声道:“入我仙门,心诚自有无量山灵庇佑。若人人都如你一样,今日这个父母给他请了一枚护身符,明日那个亲人给他送来个玉如意,难道也捆在身上不成?你这护身符不但要摘,还要悔过。”
他心底忽地划过一念,又道:“照山规,你原应受禁食五日惩诫,念在你初犯,暂且罚你写下所犯之错,面壁悔过,牢记于心便可,倘若下次又犯,再一并处罚。”
“我、我不会拿笔!”身边平时跟他相熟的师兄都不出来帮他说话,还不让他向后躲,小瓜子孤立无援,心中一急,热泪跟两条小溪一样哗哗流下,“我更不识字!”
“写字是早晚都要学的,你就从今日开始吧。”邵北随意指派了一人,“规矩不可废,识字也非朝夕之功,这次就由你写一份,叫他照着描。你在旁监督,他何时写完了,何时才能去吃饭。”
夜里,审阅过派中大小事宜,天色已将破晓。可邵北依旧悬着一件心事,不能入眠。
他在藏书阁内大量翻阅女红书籍,连夜对照小瓜子那绳上打的是不是平安结、是哪一种平安结。他深知自己Cao木皆兵,过分小心了,倘若墨韵能掀起什么风浪,就不会甘心餐风饮露隐姓埋名。可他又不得不如此谨慎,他像双脚站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的旅人,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每走一步都可能踏进万丈深渊。